“我想喝,”裴秀拨开她的手,握着杯子,“我觉得很难受,容我一醉吧。”
“偶尔一醉不是不可以,”唐恬很快让步,“只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她挨着他坐下,“阿爹说,哥哥从不受任何威胁,今天是怎么了?”
裴秀饮尽杯中酒,“你说呢?”
唐恬忍不住便有些高兴,“说起来,哥哥已是第二次受我威胁,上一回还是在海上。”
“嗯,”裴秀提壶,续满酒杯,“唐恬,你这是要恃宠而骄吗?”
“对啊,以后说不定还会得寸进尺,无理取闹。”
裴秀摸一摸她的胳膊,“我等着。”
唐恬就着他的手势,身子一侧,头颅搭在他肩上,“哥哥见我阿爹,是想同他说什么?”
“交换。”裴秀酒意汹涌,知无不言,“人之处世,总有所求。我给足他筹码,换他替我保守当年秘密,换你同我在一处,换你无忧无惧。”
唐恬久久说不出话。
裴秀又饮一盏,“唐家一门不成体统,你却偏生就是唐家人。老天爷真的很会玩弄于我。”
唐恬听他骂唐家人,倒也不生气,“哥哥当年若早知我是唐家人——”
“我便将你抓过来,关在我府中,外边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人也见不到,一直一直跟着我。”
唐恬忍不住道,“尽会吹牛。”她见他持壶的手不稳,伸手取过,自己斟一盏,轻声道,“哥哥就是口里说得厉害,若真是心狠手辣那种人,在海上时为何不杀了唐异陵?再设法杀了我阿爹,如此便能瞒我一辈子。”
裴秀久久不语。
唐恬叹气,“哥哥在海上受了那许多罪,竟然还放唐异陵走,真是——”
“你的人,我总要留点情面。那厮允诺我,以后避居北塞,再也不去见唐凤年,我才放了他。”裴秀轻轻摇头,“还是应当斩草除根。”
“哥哥连这种话都信,”唐恬道,“一遇上我的事,哥哥总犯傻。”
裴秀双目有些发直,怔怔盯着杯中酒,“你说的……我不是没想过……”
唐恬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正在说的是“先杀唐异陵再杀唐凤年”,忍不住支起耳朵听着。
裴秀沉默了许久,“我不敢。”
唐恬心中一酸,张臂抱住他的腰,同他贴得更紧一些。
“毕竟是你的父亲。”裴秀拾杯饮尽,“当年生死存亡不容犹豫,如今——我下不了手。”他放下酒杯,将她扯到自己身前,张臂抱住,下巴支在她肩上,脸颊贴住她鬓发,“我可能有些老了,越来越手软,越来越优柔寡断……”
唐恬叹一口气,“哥哥不是老了,哥哥是太在乎。人有在乎,才会忧惧。”
“是,”裴秀抱住她,吐息滚烫,尽是酒意,“我在乎你,比你知道的,还要在乎。”
这人真的醉了。唐恬坐在他膝上,感觉肩上越来越沉,倚靠处渐渐不稳,只得伸一只手掌住椅背,跳下来。裴秀一失支撑,立时往侧边栽倒。
唐恬连忙伸手扶住,他脸庞滚烫,吐息亦是滚烫。身体摇晃中睁开双目,依恋地望着她。
唐恬见不得他这样子,张开五指,掩在双目之上,“睡你的吧。”
裴秀“嗯”一声,等她移开手,又睁开。
唐恬无语,抬起手臂撑着他站起来,移到榻上安置。裴秀连日奔波,早已疲倦不堪,一挨枕榻便觉倦意上涌,却半点不敢睡去,抬手虚抓两下,“唐恬。”
唐恬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我在,睡吧。”
裴秀点头,却半点不放松,静静地望着她。唐恬倾身在榻边坐下,手掌掩在他目上,强压着不叫睁眼。
裴秀被她制住,终于抵不过疲倦和汹涌的酒意,头颅向侧一沉,昏昏睡去。
唐恬呆呆坐了一会儿。稍稍振作,掀开衣摆除去缚腿,果然见大腿处多处破损,便去取伤药外敷。药粉一触伤处,裴秀感觉疼痛,昏沉中不住瑟缩。
唐恬加快动作,快速裹伤。
裴秀疲倦和酒意都已到了极处,如此疼痛也醒不过来,痛意稍过,又慢慢陷入沉睡。
唐恬早已身心俱疲,除去外衫鞋袜,掀被上榻,挨着裴秀躺下。初初睡意上涌,感觉身畔人挨过来,唐恬也不眼睁眼,手臂一张挽住他的肩膀,将他拢入怀中,低头吻一下,隐有一点水意,应是眼角——
果然,喝醉了就哭。
唐恬打心底里叹一口气,既不睁眼,也不说话,只将他抱紧一些,脸颊贴在自己心口。手掌轻轻搭在他脊背上。
唐恬睡得不甚安稳,梦中醒了几次,裴秀蜷在她身边,双目紧闭,不时有泪珠滚出,无声无息。唐恬醒来便哄他几句,倦时便自己睡觉。
唐恬完全清醒已是近午,裴秀仍未醒,蜷在被中,散一头乌发,昏昏沉沉。唐恬凑近一看,非但眼皮红肿,便连面颊也是肿的——
难道哭了一夜?
唐恬伸指捋开他颊边被泪珠浸作一绺一绺的发丝,低头在额际轻吻一下,无声道,“一醉就哭,还喝什么酒?”
便爬下床榻,往浴房洗一回,换了衣裳出去。走到内院门口,萧冲正在那里,狗跳墙的样子,不住往里探头。
唐恬“嘿”一声跺脚,“做什么呢?”
萧冲一见她,如获救星,“祖宗,你可算出来了!”
唐恬暗道我被锁着的时候没见你人影,这会儿装得挺热情是不是有点虚伪——口中哼一声,“出来了。”
“中台呢?”
唐恬背着手,“做甚?”
萧冲急得跳脚,“敬天殿一屋子人等着呢,中台再不去走一回,朝中耆老气死几个可怎么好?”
唐恬皱眉,“什么意思?”
“登闻鼓响,陛下有孕不出面,命傅相主持,中台同诸王诸相合议,议不到一半,中台拔脚就走,把一大殿的人晾在那里。”
唐恬脱口道,“为何——”立时察觉失言,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听了自己回旧宅的消息,以为自己跑路,赶出来拿人了。
萧冲翻一个白眼,“傅相替中台圆场,说改日再议,可昨日中台过来,一声不吭地坐了半日,他又走了!”
唐恬一滞,昨日大风雪,裴秀竟是从敬天殿回来。
“傅相着实仁至义尽,又改作今议,商量了未时敬天殿合议,祖宗你看一眼,这都什么时辰了,中台人呢?”
敬天殿合议,议的定是裴秀冒名池青主的事——唐恬大不耐烦,摆手道,“大人身子不适,睡着呢,醒了就去。”
萧冲目瞪口呆,“你不去叫中台吗?”一改口,“不醒又如何?”
“不醒自然就不去了。”唐恬理所当然道,“大人身子要紧,还是那一群腐朽老儒要紧?”
萧冲一滞,被唐恬莫名其妙的镇定感染,一扯嘴角,“行吧,中台是大爷,您也是,您二位说啥就是啥吧。”
唐恬下巴一抬,“吩咐温养些的餐食,另叫许清快些过来。”
萧冲一摸鼻子走了。
唐恬回去。裴秀伏在榻边,吐了一地,抬头看见她,连连摆手,“脏,别过来。”
唐恬止步。
裴秀又吐过一时,抬袖掩唇,“去,叫人进来收拾,”他喘一口气,“手杖给我。”
唐恬把架上挂着的手杖拿过去,裴秀伸手握住,手杖相隔,将她阻在远外,“你别过来,我要去洗洗。”
唐恬只得出去传唤侍人。再回来时不见裴秀踪影,想了想往浴房去——中京寒冷,诸王官邸都有汤泉引水,一年四季热泉不断。
隔门内隐约水声。
唐恬默立一时,拉开阁门,雪风见缝插针,带着碎雪直卷而入。
裴秀浸在汤泉之中,再不想有人敢往此间闯,回头厉声喝斥,“什么人?”
“我。”唐恬背过双手,合上隔门。
第72章 易名不想让你看见那么糟糕的样子。……
裴秀转身, 隔过汤泉氤氲的白雾,盯着她。
唐恬背着手,悠然走到近前, 居高临下看一会儿, 伸手捋去额上欲滴的水珠, “哥哥沐浴吗?”
裴秀没好气,“要不然呢?”
唐恬见他脖颈面颊都是红通通的, 忍不住伸手, 在他后颈处摸了摸,大感惊奇, “哥哥终于热乎了。”不似平日里冷冰冰的,不像个活人。
裴秀被她微冷的手一触,皮肤薄薄起一层寒栗, 扣住她手腕道, “要一起吗?”
“不要。”唐恬一掀裙摆坐下,除去鞋袜,双足浸在热泉里,“我就这样陪哥哥吧。”
裴秀“嗯”一声, 往她的位置移过来一点, 伸指在她白生生的脚背上挠了挠。
唐恬怕痒,足尖一绕往旁边躲,她心中有事, 倒也不想着还击, “哥哥今日要去敬天殿吗?”
“去吧。”裴秀应一声, 看了她一眼,“你有事?”立时改口,“不去也使得。”
唐恬足尖在水中划动, 撩起一层热气,“我想同哥哥一起去。”
裴秀闻言,身子向下一沉,浸入水中,离她远些,“你赶着我沐浴时进来,就为此事?”
唐恬微觉尴尬,“也不全是。”
“哦?”
唐恬道,“哥哥昨日醉了,我还没同哥哥说——”她咬一咬唇,“登闻鼓的击鼓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