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笑声四起,高声鼓噪。唐恬表达不满,“做甚的偏要大姑娘,俊俏的小哥儿难道使不得?”
刘准就在她身边,听得清白,瞟她一眼。吴封骂道,“什么小哥儿?你是兔儿爷?”
唐恬一滞,一时忘形,竟口不择言,忙打了个哈哈遮掩过去。人群中叫声渐息,忽然一个声音不阴不阳讥讽,“各位且多想想,安事府是甚么地方,要姑娘做甚?”
三千净军,自然都是太监。
场中片时凝滞,不知是谁忍不住扑哧一笑——便如如冷水入了热油锅,噼里啪啦炸开来——哄笑声铺天盖地,直翻出院墙。
又戛然而止。
照壁后转出一个人来,越过一众甲士,缓步上前——
仍旧是个熟人,萧令。
赵逢春大声招呼,“大萧都统来得正好,我等都有职守在身,今日延宕此间,明日误了差使,安事府替我等担待么?”
众人口中高声叫屈,又齐齐逼迫上前,走出不足丈远,声势骤销,俱各后退——
唐恬抻着颈子张望,却见萧令手按佩刀,让过一边,连小煞星萧冲也老实收了鞭子,躬身避过。
照壁后四个锦衣内监打头,引出四人抬一乘肩舆,轿上一人,墨色织锦官服,金线纹绣一品仙鹤,月色下金光闪闪,引颈欲飞——
天色已暗,虽是隔得远看不清面貌,但这身衣裳谁也不会错认——
中台令池青主。
校场上瞬时静若坟场。唐恬忙往砖地上爬起来,收了惫懒形状,军姿笔挺。
赵逢春单膝跪地,高声报名,“虎贲营校尉赵逢春,拜见中台!”
众人齐齐下跪,报名声此起彼伏,唐恬听在耳中,总觉得一个个气虚体弱,声如蚊蝇,可怜巴巴的,倒合了半日没吃喝的样子。
池青主平平扫视众人,“方才谁要姑娘?”
第5章 梁上君子一个馒头的事,能算偷吗?……
众人面面相觑。唐恬心下一紧,复又一松,万幸池阎王来得迟,没听见自己言语——
池青主又道,“谁要酒饭?”
唐恬如坠冰窖,运气不错什么的,果然是不可能的。
终于还是赵逢春打破沉默,“未知中台召唤我等有何吩咐?”
池青主便看萧冲,萧冲上前一步,“前日您吩咐——”
“啊——”池青主仿佛突然记起什么,摆了摆手,“知道了。”停一停,又问,“都写了么?”
赵逢春茫然。仍是萧冲道,“都还没有。”
池青主便看赵逢春——
生死关头,赵逢春超乎寻常地机灵起来,及时喊冤,“中台明鉴,小萧都统把我等拘来此间,一直无甚安排,并未吩咐我等写甚么?”
池青主又看一眼萧冲。
萧冲屈膝一跪,仰面看自家大人,嘻皮笑脸道,“属下琢磨着,这些人脾气既大,精力也旺盛得紧,总要先关一时,消消火气才好安排?”
池青主斥一句“胡闹”,向赵逢春道,“既不曾吩咐,尔等叫嚣安事府,是要做甚?”
赵逢春听出池中台护犊子的意思,挣扎道,“小萧都统久久不说缘由,我等难免……心急。”
“心急?”池青主哼一声,右掌摊开,萧冲躬身上前,将手中长鞭递到手中。池青主握在掌中稍稍一抖,长鞭便向赵逢春漫卷而去。
他动作既慢,力度也不大,赵逢春多年武将,原绝不可能被他打中,却躲也不敢躲,生生受了一鞭。
众人鸦雀无声。
赵逢春直挺挺跪在地上,“谢中台赏训。”
萧冲膝行上前,“属下替中台效劳。”
池青主随手把鞭子扔给萧冲,动了动手腕,“赵逢春三十鞭,其余人等,二十。”
萧冲站起来,“来人,执鞭!”
一队净军跑步入内,又一字排开,手中各持冷鞭。唐恬只觉身侧风声,身后已然立了一名佩刀净军,顿时两眼发黑,又要挨打?
萧冲一鞭抽向赵逢春,鞭声一起,一众净军如开机括,俱各挥鞭。
唐恬尚不及反应,剧痛袭来,顿时一个前仆,作了四脚着地的情况,眼前已是金星乱冒,三魂六魄还未归位,紧跟着又是一鞭——
这回可是真打。
池青主手指在轿椅上轻轻一扣,萧令上前一步,“且住!”
鞭声立停,校场复归悄寂,净军也罢了,南北禁卫诸人竟连一声呻/吟也没有。
池青主道,“姑念诸位护卫中京,责任重大,这一顿鞭子便先记下。”稍一摆手,轿身起动,穿过石像般静默的一群人往内府里去。
萧冲一直目送池青主仪仗去远才道,“前回休沐日,尔等往洗砚河聚众作乐者,写下同行诸人官职姓名!”
有净军上前,与众人分发纸笔。
赵逢春灰头土脸地捏着纸,“洗砚河寻常聚会,为何要写名姓?”
萧冲笑道,“你问我?”
赵逢春忍辱负重道,“写下名姓,便可回去?”
萧冲冷笑一声,摸了摸刀柄,“再好生写一封悔过书,便可回去当值。”
悔过书一写,便是白纸黑字亲笔画押,一顿鞭子一整日闲气白受也罢了,好大一个把柄长长久久地留在安事府——赵逢春着实气闷,待要发作又不敢,一抬手夺过纸笔,拂袖去了。
虽只挨了三鞭,唐恬感觉已是脱了半条命,趴在地上半日动弹不得,忽见一对黑底皂靴停在视线之内,抬头看时——
萧令。
“听闻你告假,如何在此处?”
挨打时刘准放了三日假,这人怎么知道的?唐恬心念电转,“安事府有召,纵是刀山火海,也要赶来。”
“唐骑尉仿佛有抱怨之意?”
“绝对没有。”唐恬矢口否认,“下官领训!下官必定以今日之事为戒,明日好生当值,勤勉克己,谨言慎行。”
“挺好。”萧令点头,忽尔一笑,“明日却不必当值了。”
唐恬惊恐万状,“什么意思?”
“方才唐骑尉言语,都听到了,唐骑尉安心留下,旁的罢了,酒饭管够。”
唐恬目瞪口呆看萧令走远,“旁的罢了,酒饭管够?言语都听到了?”听到什么?池青主听到什么?大姑娘还是俊俏小哥儿?
吴封上前安慰,“我等回去,便去求裴大将军,他定来赎你。”
“赎个屁啊赎!”唐恬心态崩了,“爷卖身了还是怎的?要大将军来赎?凭甚不叫回家?”
“凭他安事府——”吴封说一半,看她仿佛疯了,不敢招惹,晃一晃纸笔,问刘准,“校尉,咱们写是不写?”
“写。”刘准挨了鞭子,披头散发颇有些狼狈,专心致志笔走龙蛇,“安事府既然敢上门拿人,怎会不知名姓?你不写有用?”
吴封瑟缩道,“可这逛花楼不是有违法纪嘛。”
刘准刷刷几笔写完,“事已至此,有违法纪又如何?从此间出去,至多再挨几十板子认个罪了事,你若不写,留在安事府陪阿田?”
吴封看一眼魂不守舍的唐恬,生生唬得一个哆嗦,提笔落纸,一封悔过书写得真情实感,好不动容。
二人交了作业,校场中人已散得七七八八。刘准宽慰唐恬,“我等这便回去禀报裴大将军,放心,安事府如此嚣张跋扈,大将军绝不会坐视不理,明日一早便来赎……来接你回去。”
“多谢啊。”唐恬有气无力,长条条趴在砖地上,百无聊赖仰头望天——好一片璀璨星空,明儿必定是个好天。
人群散去,身畔渐渐安静。唐恬越想越是不对,便是自己嘴欠活该,其时人声嘈杂,人群中嘴欠的又岂止自己,为何独独留她一人?
一口气把心口堵得生疼,待要理论,四下无人,待要回家,守门净军虎视眈眈——
罢了罢了,依旧躺尸。
她这几日生生挨了两三回打,满身伤病,虚得厉害,昏沉睡了一时,醒来只觉饥肠辘辘,腹中饿得生疼。
月明星稀,空无一人。
乍着胆子去寻守门净军,“既是酒饭管够,时辰不早,快呈上来吧。”
守门净军面面相觑,当间一人笑道,“这位小哥莫不是失了心疯?”
唐恬饥火中烧,气势汹汹,“你们萧统领亲口所言,酒饭管够,怎么的?萧统领说话不好使吗?”
便有一净军摸不清底细,谨慎道,“你若饿得紧,角门进去左转,过了夹道,饭堂里应有剩的馒头。”
唐恬无语,“我就在此间乱走?”
那净军哈哈大笑,“难道怕你冲撞中台?放心,内院远着呢,此处是外院,除了值夜的,没有旁人。你遇上他们,恭敬些,一个馒头的事儿,不会与你计较。”
唐恬饿得发昏,顾不了许多,依言去寻,出了夹道隐约见一带院墙灯火通明,心下大喜,寻摸进去果然有馒头,便拿了一个啃着出来——
“什么人?”
唐恬一惊抬头。灯影之中,槐树之下,隐约一个人影,正坐在井沿边上,姿势悠哉,倒似漫步到此随意歇脚的样子——
“梁上君子?”
唐恬大觉受辱,然而馒头已在嘴里,辩无可辩,厚着脸皮道,“吃饭不能算偷,一个馒头的事,能算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