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看清那正是自己给裴秀写的帖子,大感尴尬,“知道啦。”
萧令把纸折子放在桌上,“放心,不曾打开,有什么事与我说一样的。”
唐恬哪里还敢多说,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那我走了?”
唐恬呆立原地,眼看着萧令走到门口,一个冲动无法按捺,“萧都统!”
萧令止步。
唐恬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只道,“慢走。”
萧令默默看了她一时,从袖中取出一枚圆溜溜的印章,托在掌中,“若有事,去安事府寻我。”
唐恬不动。
萧令将印章放在案上。
唐恬僵立半日,跌坐椅内掩面无语,疯了,方才居然想求萧令帮忙——刘准固然难缠,求助安事府岂非饮鸩止渴?
一时素娘回来,看她躺在椅上生无所恋的模样,“怎么了?”
唐恬心中千言万语,只憋出一句,“明日抱只狗回来。这屋子快成茶馆了,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第二日素娘果然抱了只狗回来。唐恬正在对镜换药,听见汪汪声掀帘出去,疑惑道,“这玩艺儿能看家护院?”
巴掌大一只奶狗,乌溜溜一对眼睛,伸着舌头打哈哈。
素娘爱不释手抚摸狗头,“人家还小嘛,养一年两载,如何不能看家护院?”
一年两载,都该卷铺盖回岛上了。
“阿恬,给它起个名字吧?”
唐恬与狗对视一时,不知怎的就想起裴秀那个喜庆的大阿福,“阿福。”
素娘抱起阿福,“好阿福,走,跟姐姐做饭去。”
“不做啦。”唐恬道,“今日随姐姐去档子上帮忙,晚饭档子里吃。”好歹把面铺档头经营好了,若果然在北禁卫混不下去,总还能在中京城里立足。
二人一狗便往洗砚河来。他家的档头白日里赁给人家卖糕饼,晚间便卖汤面,素娘在岛上时汤面便人人称道,故尔档头虽小,生意却好。
这一日却委实好到出奇,俱是生面孔,个个年纪轻轻,一边吃面一边窃窃私语悄悄指点,唐恬心下着实忐忑,然而客人来了不能拒之门外——
只能生生捱着。
直忙到亥时,洗砚河两畔灯火渐暗,路上已无行人。素娘把阿福从竹筐子里放出来,塞到唐恬怀里,倒一碗牛乳,“看着阿福,我去与你煮碗面。”
唐恬看狗子吧嗒吧嗒舔奶喝,摸摸狗头,“狗子,你活得比我滋润。”
一道明光直射过来,唐恬抬手遮挡,指缝中见一人自光源处过来,两幅流云大袖随风鼓动——
唐恬被晃得眼瞎,掩面打发道,“打烊了,别家吃吧。”
外间明光骤熄,暗影中隐约看见两个人向这边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又躬身后退。
来人一拂衣袖,拣了一副空桌案坐下,“打烊了不是正好请客?”
唐恬站起来,“裴……大人?”
裴秀将手中一物放在案上,却是那只大阿福,憨态可掬笑咪咪。
第8章 阿福他手里拿的也是竞日鞭。……
“来吃面。”素娘托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出来,看见有外人在便道,“咱们打烊——”
“素姐姐。”唐恬急忙打断。
裴秀盯着素娘,“这便是你姐姐?”
“是……”唐恬心中警铃大作,忙道,“夜了,素姐姐带阿福先回,铺子里有我。”
裴秀了然一笑,直等到素娘抱着阿福出去才道,“果然挺照顾你姐姐。”
唐恬尴尬陪笑。
裴秀变脸好似翻书,“我一来便打发你姐姐走,怎么,我能吃人?”
“大人说哪里话?”唐恬果断拉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大人特意过来?又或是路过?”
裴秀道,“来店里的客人你都要打听?”
不是没话找话想跟您老人家闲聊?唐恬竟无语凝噎,“裴大人乃安事府贵客,难免多问。”
“哦?”裴秀语出惊人,“我府里今日往你这来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此时才问,不嫌晚些?”
一整天生意兴隆门庭若市,竟是安事府的人?唐恬瑟瑟发抖,“贵府何故如此?”
“你不知?”
“不知。”
裴秀冷笑,“蠢材。”
唐恬搜肠刮肚寻思何处得罪了安事府,为难道,“未知何处冒犯贵府——”
裴秀渐渐不耐烦,“问萧令去。”
问萧令?为什么要问萧令?唐恬决定不再纠缠,自去厨下捧出一坛酒,“昨日才起出来的桃花酒,大人尝一尝?”
裴秀不置可否,唐恬自作主张倒出一碗,“大人尝了,保管三碗都不够。”
裴秀一挽衣袖,二指往碗边一扣,清泠泠一声瓷响,“你叫我拿这种东西饮酒?”
唐恬单手持碗一仰而尽,“大碗饮酒多好啊——”仍旧依了裴秀,另外取细瓷长颈壶并两只酒盅,酙满了推到他面前。
裴秀不动弹,“有酒焉能无菜?”瞟一眼那两碗面,“你把你姐姐打发走,叫我用甚下酒?”
“不是还有我吗?”唐恬心底里骂这厮事多,口里却极老实,“大人莫小看,我也能做两个菜。”回到厨下四下里转一圈,入目处各种菜蔬都十分棘手,便打算弄个有把握的。
兀自忙得热火朝天,却听裴秀道,“所言非虚,还真是两个菜。”
唐恬看一眼立在门边看热闹的裴秀,又看一眼灶上的炸花生米和糖渍番茄,连忙指一指锅子,“还有一个。”
裴秀稍一探头,“炒鸡蛋?”
“是……简陋了点……”唐恬把鸡蛋盛在盘子里,“我再去隔壁买几个菜?”
“半夜三更,哪里还有饭卖?”裴秀道,“端出去吧。”
唐恬大喜,一手托一个盘子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耳听外间“哐当”一片碎响,她心下一沉,疾步出去,顿时眼前一黑——
裴秀的大阿福躺在地上,碎得一地鸡毛。
她的看门狗子阿福在桌案上吐着舌头转圈撒欢,案边站着素娘。素娘看他二人出来,结巴道,“我……回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个……东西打碎了。也不值什么,我明日去买一个赔——”
裴秀目中戾色乍现。
唐恬抢在他发作前挡在素娘身前,狗急跳墙信口开河,“我能做一个一样的!”
裴秀大感意外,“一样?”
“是!”唐恬无路可退,只能硬顶着,“本当原样修补,只是——”又看一眼满地碎瓷渣子,“着实无能为力,可我记得她的样子,五日之内,定还大人一个一模一样的。”
裴秀凝目看她,忽尔唇角一掀,“好啊,我等着。”一字一顿,“记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裴秀冷笑,拂袖便走。他一走出档头,巷子里便有两个人躬身迎上。一盏灯腾地亮起,在前引路,把洗砚河照得白昼也似——
一路簇拥而去。
素娘目瞪口呆,“这……这什么灯这么亮?”
唐恬想了想,“听闻宫中秘制百明灯,取南海莹珠贝为罩,内燃明火,夜间点起有如白昼……多半便是这个东西。”
“这人是谁?”
唐恬凝立一时,叹气,“安事府门房管事。”
一群人簇拥着消失在街口,洗砚河重归暗寂。此时夜风清凉万籁俱寂,若非遍地大阿福残尸,几疑方才不过一场空梦。
唐恬回到家,通宵研究大阿福烧制工艺,初初有些眉目时天光已是大亮,到了北禁卫当值的日子。左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便穿戴齐整到卫中应卯。
刚到门上,便与刘准遇个对头。
刘准看见她,“圣皇今日出发郊祭,北禁卫奉命后方护卫,大队已在外间,既来了,跟上吧!”
唐恬暗道一声晦气,若晚半刻过来,便可家里蹲数日,不必同刘准领这差事——叹一口气随队上马,往御街宫门守备。
从天光未亮一直等到快要近午,御街东门才开了一角,一名锦衣内监出来,三记响鞭打过,拖长嗓音叫道,“御——驾——到——”
北禁卫诸人早等得惫懒,闻言俱各精神一振。一刻钟后御街朱红正门缓缓打开,马队开路,马上人各各雪白银甲,腰佩弯刀——
安事府净军。
唐恬心中一动,不知裴秀可在其中?
此时安事府诸人出尽,御辇紧随其后缓缓驶出,待得御辇后队过尽,裴简之喝命,“北禁卫听令,御驾后方护卫!”
北禁卫自裴简之以下,打马跟随,持刀侍从。
一路车马辘辘,直出了中京城门。裴简之笑道,“出城可松泛些了。”
唐恬莞尔,城内需彰显天威浩荡,一个个绷得笔直,出了城荒郊野外,端着天威隆重的模样也没有观众了。
副将裴景春奇道,“萧令和萧冲都来了,如何不见池中台?”
“中台自然随驾。”裴简之道,“与圣皇同辇。”
裴景春双唇一动——
“劝你少言。”裴简之瞟他一眼,“中台圣眷隆重,正是我等楷模。”
裴景春憋得满面通红,好半日才憋出一个字,“是。”直憋到裴大将军奉召侍驾离开,才恨恨骂一句,“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