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她柔和道,“你只是生病了。你会好的。”
他渐觉眼皮沉重,“阿恬。”
“先不要睡,”她说,“你需喝些热汤。”
“好。”他刚说完,那片混沌又一次汹涌而上,将他裹挟,他无力抵抗,只觉抱歉——好像,又要食言了。
那只手在混沌没顶前把他抱了一起来,倚在一个温软的地方,有微苦而温热的汤,沿着齿缝一点一点注入,流过他干涸的躯体——
是一种被人珍重的感觉,他既已拥有,纵粉骨碎身也绝计不能失去。
杨标匆匆跑进来,“中台醒了?”
唐恬低着头,给池青主喂汤,“刚醒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胡话,又睡了。”
“眼睛呢?”
唐恬用帕子擦拭唇畔水渍,“我用灯照过了,应无事。”中台大人昏睡期间几回大睁双眼,都空无一物,唬得杨院正以为高热过度,伤了眼睛——
若中台瞎了,他院正做不成还算小事,说不定要被圣皇一刀杀了。
唐恬只喂下小半碗素汤,昏迷中的池青主便再不肯往下咽。唐恬摸了摸他滚热而干燥的脸颊,叹气道,“烧得太高,已经一日夜,院正想些法子。”
“怎不说他在雨地里半下午?”杨标拖着手诊脉,“风寒不算大事,重却不险,好生发散,明日应好些。”
杨标毕竟太医院正,见事精准。池青主滚汤沸热又烧过一夜。天将明时,唐恬感觉怀中一直辗转反侧不得安枕的人渐渐安静,慢慢汗出如浆。日出东方时,中台大人紧闭的眼睫都仿佛汪着水——
令人害怕的高热,终于开始往下降了。
唐恬怕闪了风,仍旧把被子同他裹得极紧,感觉被子里快要拧得出水来,抬袖拭他额上汗珠,一擦过,片时又是水汪汪一片。
唐恬小声咕哝,“好似水做的。”俯身以额相贴——微凉的,叫人安心。
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大人。”
……
“大人。”
……
“阿秀?”
池青主极浅的笑,他出了许多汗,眼睫湿沉,眨动都有些费力,“我没有死。”
唐恬扑哧一笑,“可不是嘛。”
“阿恬。”
“怎么?”
“我想——”池青主涩然道,“你先出去。”
唐恬面颊飞红,“那我让萧令进来。”
池青主缓缓摇头。
“那我不走。”唐恬丝毫不让。
池青主只得妥协,“好。”
唐恬再回来时中台大人换了一件雪白的寝衣,靠在大迎枕上,低头看一本纸折子,手边还撂着一大叠纸折子。
唐恬抽走,随手掷在一旁,眼风扫过,两层纸缝中压着四个字——兹有永乡。唐恬心下一沉,忙又笑道,“天要塌了吗?”
池青主仍有些迟钝,木木地看着她。
“没塌,也塌不了。”唐恬道,“您老人家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知道吗?”
池青主初初退热,总觉什么都隔了一层,唯独唐恬是那么清晰,他坐起来,倾身向前,下巴垫在她肩上,“阿恬。”
唐恬一怔,不由自主张开双臂,将他环抱,手掌抚过清瘦脊背,在蝶骨处打着圈安抚。
池青主哼一声,鼻音粘腻。他把脸颊埋在她颈畔,许久才道,“我很老吗?”
唐恬扑哧一笑,“人人都说池中台他老人家,我一直以为是个老头子。”
傅相和李相,可不是挺正宗的老头子吗?偏偏比他们更居高位的池相,才这么点年纪。
池青主松开她,蜷在大迎枕上,默默不语。
这是——
“不高兴啦?”唐恬后知后觉,拖住他瘦削而苍白的一只手,“不老,一点也不老。”
池青主不吱声。
“老点也不打紧。”唐恬憋着笑,“你猜怎么着?可就那么巧,我就爱看年纪大的。”
池青主笑起来,枕上一片瘦削的脊背微微耸动,欣悦中透出三分可怜——
唐恬看得出神,她这一二日见多了他困顿挣扎的模样,眼前微薄的笑意,恍如隔世。
池青主虚得厉害,说不了两句话,又昏沉睡去。
中京浓雾弥漫,池青主在浓雾中穿行,他记得自己在寻找极其重要的。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找得筋疲力尽,浑身生疼,却仍旧不能停下。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道,“这里。”
他心生疑惑,止步不前。却被一股大力推搡。那声音凶狠道,“去吧!”
他足下顿空——
“啊——”
池青主醒了。过于强烈而真实的坠落感叫他心跳剧烈,他喘着气,“阿恬?”
满室空寂。
“阿恬?”
萧冲入内道,“中台睡时,小唐骑尉走啦,说是乱军伤了店铺,他回家修整。”
池青主一掀被子便要坐起来。
萧冲急忙阻拦,手中捧一只方胜,“小唐骑尉让把这个给中台。”
池青主迟疑,“什么?”
“他说,”萧冲道,“中台一看便知。”
第26章 言而有信阿恬,言而有信。
池青主拆开方胜, 铺平看时,一时失笑。
杨标进来请脉,见中台大人这模样, 倒唬得不敢言语。一时施过针, 中台大人复又昏睡, 那张纸才从手边坠在地上。
萧冲乍着胆子拾起来,一张白宣, 主角一个简笔小人, 第一幅小人在雨里打滚;第二幅小人站着,旁边许多小人离捂住口鼻, 离他远远的;第三幅小人在高高兴兴洗澡;第四幅小人在一间精致的房子里,坐在床边上,床上另一个小人, 描摹得便细致多了, 衣装打扮,俨然便是中台阁的模样——
萧冲暗骂唐恬,回家洗个澡,整这么多鬼花样?
唐恬坐在自家小院, 刚洗过澡, 散着一头湿发,阿福在她脚边转圈撒欢,“我们大人生病, 故尔回来迟了。”
素娘奇道, “裴大将军生病, 为什么偏留你?”
唐恬含糊道,“不是刚同大将军共过患难吗?”
素娘叹气,“咱们沉冤未雪, 才叫你耽搁到今日,可你需时时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家,谨记男女大防。”
唐恬难免脸红,打一个哈哈,“异陵哥最近来过?”
“来过。”素娘道,“你让他收拾刘准,叫他办砸了,他来叫我躲避——没想到你那一点事没有。”
唐恬一窒,“多亏大将军照顾。”她斟酌着方才在中台大人身边偷看的纸折子,故作不经意道,“异陵哥年初去古北做什么?”
“古北?”素娘奇道,“他去古北了?”
唐恬便知素娘一无所知,沉吟道,“不是说好等我先查清当年事吗?”
“查什么查?”素娘道,“依我说咱们不如回岛上,过自己日子去,朝中无好人,便是天大的冤屈,能讨什么公道?”
唐恬愣住,“如何无好人?”
“就拿这一回说。”素娘气愤愤道,“那什么裴王君把中京城搅得乱糟糟,圣皇都杀不了他,佞臣当道,便是如此。”
唐恬啼笑皆非,“姐姐从哪听来的?”
“满大街都在说,中京城里还有人不知道吗?”素娘气愤愤道,“大奸臣护着大奸臣,可怜了圣皇。”
唐恬摇头,“姐姐可曾想过,既然都是大奸臣,为何大奸臣不帮裴王君一同谋逆?”
素娘愣住,半日摸一摸头,“对啊,又为什么?”
唐恬嘻嘻笑道,“咱们莫论国事吧。”把素娘给她拾掇的吃食装进提篮里,“姐姐往异陵哥处带个话,下月我回岛,叫他同我一道。”
素娘跳起来,“我也要去。”
“姐姐别折腾啦,”唐恬提着篮子往外走,“我同他回去说些事,半月便回。”
素娘失望道,“还要回来啊。”
唐恬拍一拍阿福狗头,摆手去了。
回到中台官邸已是晚饭时分。萧令立在廊下,看见她笑一笑,“回来了。”
唐恬微笑,“大萧都统辛苦?”
萧令不由自主也笑了,“小唐骑尉也辛苦。”
唐恬已经越过他,见他微笑,又倒退一步,惊讶道,“大萧都统心情不错?”
萧令极不自在,“中台在等你。”忽又皱眉,“等一下,你身上什么味道?”
唐恬怔住。
“中台阁安危关乎国事,”萧令肃然伸手,“抱歉,拿给我看。”
唐恬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努力想一想,恍然大悟,从袖中扯出一物,“大萧都统是想要这个吗?”
萧令一窒,尴尬道,“我,我不是——”
“如此便送与大萧都统。”唐恬手腕一扬,将手中的东西掷在萧令手中,笑嘻嘻跑了。
入得内室,萧冲守在门口。
这二位还真是同中台阁寸步不离,当日看着萧冲伺候裴秀,还没能猜出裴秀身份的自己,仿佛一个傻子。
“等会儿。”萧冲道,“杨院正在内。”
唐恬皱眉,“怎么?”
“艾炙。”萧冲极小声道,“一整日疼得躺不住,一会若同你发脾气,别当真。”
杨标之前说风寒事小,湿痹事大,果然经验老道。
唐恬二人等在门外,内室悄然无声。约摸一柱香工夫,杨标擦着汗出来,“万万不可挪动,我命人煎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