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做一个噤声的手势,“用过啦,睡下啦。”
杨标将信将疑入内,一时出来,惊怔道,“怎么回事?”
唐恬道,“大人用着饭时便睡沉了,想是疲累得紧。”才吃过小半碗,便见中台大人神情倦怠,眼皮发腻。唐恬以为昏晕过去,后来见他呼吸匀净,才知是睡了,“院正来做什么?”
“艾炙。”杨标一指随身的小包,“以为大人应是疼痛厉害,睡不安枕,没想到——”他看一眼唐恬,“没想到。”
萧令收了食盒。四个人坐着嗑瓜子。
唐恬道,“廷狱如此酷烈,裴王君留在那里,若被小人欺辱——”
萧冲道,“被对家弄进去,自然不妙,现如今廷狱看着咱们中台,怎会去难为裴寂?”他翻一个白眼,鄙夷道,“无甚见识。”
萧令看他一眼,“你磕头没够吗?”
萧冲一窒,搓搓面皮,“我这人就是嘴欠,小唐骑尉休同我一般见识。”
唐恬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就——”萧冲腆着脸道,“休要告诉中台。”
“什么?”
萧冲无言以对,“中台问起,小唐骑尉只需同他说,萧冲对您很是恭敬,如此便可。”
“哦,不过,”唐恬半日才道,“大人好像不曾提起过小萧都统。”
萧令扑哧一笑。
“你们歇吧,”萧冲道,“今日我值夜,至于你——”他看一眼唐恬,“碧纱橱可使得?”
唐恬奇道,“你不睡觉吗?”
萧冲理所当然道,“我得守着。今日值守,明日一早去买西御街大排面,我请诸位。”
杨标已经走到门口,闻声回头,“两块大排。”
萧冲问唐恬,“你要几块?”
“为何要守着?大人已睡下了。”
“就是——”萧冲把她往碧纱橱推着走,“以后再说,去睡觉。”
“你——”
房内隐有响动。
萧冲面露惊慌,扔下唐恬,疾步入内。唐恬跟在后面,便见池青主坐在床沿上,寝衣宽大的衣摆下,一双苍白的足踩在地面,右边那只形状怪异,足踝极其细瘦,浑似小儿手腕——
唐恬匆忙调转目光。
池青主双手撑着想要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一直在原地坐起跌倒,坐起跌倒——
一个死循环。
唐恬上前,“大人。”
萧冲一把将她拉回来。
“噤声。”萧冲道,“别动,我去寻杨院正。”
池青主缚腿早被唐恬取落,右腿无力,如何站得起来?他却仿佛早已忘记,极有耐心,孜孜不倦地尝试。
唐恬着实看不下去,往他膝前蹲下,正待说话,便见他虽然大睁着眼,却是瞳孔漆黑,一丝光亮也无,死寂的目光从唐恬面上平平移过——
浑如未见。
唐恬心下一沉。
池青主仍在努力站起,变形的右足被他大力搡在地上,细瘦的足踝仿佛下一时便要折断——
唐恬看在眼中,只觉骨头缝里都透出尖锐的疼。池青主却浑然无觉,仍在拼命使力。
唐恬扑上前,按住他肩膀制止,“大人,别动了。”
池青主听若未闻,只是挣扎。
唐恬抱住他,“阿秀,别动了。”
怀中挣扎弱了一些。
唐恬大喜过望,想了想前后差别,唤一声,“阿秀。”
怀中人安静下来。
“阿秀。”唐恬抚着他清瘦的脊背,“阿秀,你累了,睡一会儿好吗?”
池青主不出声,也不动弹。
唐恬默默抱了他一会儿,慢慢扶他躺回枕上。池青主眼皮垂下,昏昏睡了。
唐恬松一口气,坐在床边凝视他苍白的睡脸,脑中一个声音如警钟敲响——
入了那里,非死即疯。
昏沉中的池青主忽尔皱眉,细瘦的右足不由自主地不住痉挛。她浸一条热巾子,拭去双足泥尘,又用烘热的干帕子裹住右足,垫在热乎乎的汤婆子上。
池青主黑发的头往侧边一沉,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睡沉了。
杨标提着药箱匆匆入内,见状怔住,“不是说——”
唐恬摇头,放下帐子,掐灭了灯,拉杨标出来,“大人这是——”
萧冲杀鸡抹脖子制止。
“不说有什么用?人家都看见了!”杨标转向唐恬,“是迷症。当年从廷狱出来——就这样了。这两年已经减轻许多,今日应是病中虚弱,正不压邪,才又犯病。”
唐恬心下涩滞,“大人自己知道吗?”
杨标摇头,“应当不知。你也休要同他说,慢慢将养,扶正压邪,总能维持。”
唐恬一夜也不曾睡。次日一早见池青主仍然未醒,拾掇装束回了北禁卫。
裴简之吓一跳,“你怎么回来了,中台安否?”
“我今日鸾台当值。”
“当什么值?”裴简之皱眉,“中台阁康健关乎国事,鸾台算哪盘菜?你赶紧回中台官邸去。”
“有杨院正在。”唐恬扯出一个假笑,同小伙们汇合,往鸾台去。
北禁卫依序轮值,一个月轮值一回鸾台,这一个月中唯有第一天能轮值档室——
怎能不去?
近午鸾台档室属官锁了门出来,招呼道,“档事清闲,左右无事,你不若寻地歇息,到点下值。”
唐恬便知此人要溜号早退,体贴道,“下官晚间洗砚河有约,倒不急着走,大人有事先行。”
属官一摆手走了。唐恬四顾无人,从后门窗外翻进去。沿年号查找,找到明泰二十四年,翻拣半日,仍是之前的。
唐恬想了想,鬼使神差到昭圣元年——长公主娉婷继位,尊圣皇,改号昭圣。池青主拜左相,裴寂拜右相,文贤武功,拱卫圣皇。
后边附着官员履历,池青主时年三十,裴寂二十八。
唐恬放下,逐年往前翻找。直到明泰二十一年——陇右池氏一门为秦阉所害,男丁尽数投入廷狱,女子童孺尽卖贱地。
明泰二十二年——秦阉入狱,天子褒奖池氏一门忠烈,惜乎男丁仅嫡支青主独存,余者尽逝。
所以——
池青主出身陇右池氏,今年三十四岁?废王君裴寂比他还小两岁?
不对。
第28章 美人计人生漫长,一年,会很快的。……
唐恬沉吟一时, 又往前翻拣,再无所获。暮色渐起,鸾台各处殿阁楼台都在落锁, 唐恬只得放弃, 没事人一样出去, 同大队汇合点卯。
分别时同僚招呼,“洗砚河喝两杯?”
“家中有事。”唐恬告一个罪, 打马去中台官邸, 走在路上才觉出不对劲来——家中?中台官邸?
也——行吧。
唐恬在中台官邸畅通无阻,然而哼哈二将都不在, 便连卧床养病的中台大人也没影。
唐恬心下发慌,四下里转悠一圈,好容易遇上个熟人——杨标, 急问, “大人去哪了?”
杨标冷笑,“中台阁。”
“做什么去?”唐恬皱眉,“大人不该在府中养病吗?”
杨标瞟她一眼,“中台有言, 北禁卫一个骑尉都知恪尽职守, 身为中台阁,怎可有一日松懈?就上职去了。”
唐恬顿足,“我找他去!”
杨标一把拉住, “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放心, 中台便想留着,圣皇也赶他回来了。”
唐恬一听有理,便在寝房外阶石上坐等。
一等便到月上中天。
哼哈二将簇拥着中台仪仗回府, 肩舆到得寝房门口,中台阁一倾身,一低头,“这是哪位呀?”
唐恬站起来,“同大将军告了假,明日不去啦。”
池青主一言不发。
唐恬一扯袖子,“大人大安之前,我哪里都不去啦。”
“哦?”池青主笑一声,“大安之后呢?”
“回去上值——”唐恬福至心灵,忙忙改口,“自然是听中台大人安排。”
池青主指尖在肩舆上一扣,终于落轿。
萧冲推了轮椅过来,与萧令合力扶池青主坐上轮椅。萧冲一把将唐恬扯过来,轮椅塞在她手中,“你服侍大人。”一摆手,一众侍人一哄而散。
唐恬看着四下里无人,往他膝前蹲下,“大人病着,怎能四处乱跑?”
池青主一整袖口,“恪尽职守。”
“好吧。”唐恬无可奈何,“那也早就该下值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另有急务。”
唐恬自知论口舌拼不过池中台,推着轮椅往里走,“大人用过饭吗,想吃什么?”
“没有,不想吃。”
唐恬把轮椅停在榻前,侍人早已笼好火盆布置了被褥。唐恬扶着池青主坐在榻边,俯身去解夹衣。
除去外衫,只余一件中单。唐恬把火盆边烘着的寝衣拿过来,池青主看一眼,“你先出去。”
唐恬一滞,把寝衣放在榻边,自己出去。
“阿恬。”
唐恬回头。
池青主倒仿佛有些慌张,“我——”
唐恬心中一动,他这是以为自己生气了?
“想吃,”池青主抿一抿唇,“随便什么。”
唐居扑哧一笑,“‘随便什么’是个什么?”放下帘子问趴在案上嗑瓜子的萧冲,“大人今日用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