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看一眼池青主,万幸睡着,否则必然吵起来。
“我去煎药,今日不走。此间虽暖和,湿气过重,移去暖阁。”杨标说着话往外走,“他腿上那劳什子东西,赶快给他取了,再戴着这条腿只能不要了!”
唐恬与萧令看一眼榻上人的右腿,面面相觑。唐恬道,“先去暖阁。”
萧令将池青主连被子裹着,抱去暖阁安置,暖阁已经升了火,火边温着热汤,重铺了厚软的被褥——裴简之果然弄了几个伶俐的侍人。
一切安置妥当,二人复又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碰“那东西”。锦被下的池青主痛苦蹙眉,口唇翕张,却半点声音也没有。
他病得神智都不大清楚了,却一直沉默,问起总是“无事”,只有马车里完全失智时吐出的那两个字——
救我。
唐恬立时决断,“我来吧,你出去。”
“你——”
“应当不会醒。”唐恬故作轻松道,“若真醒了,病成这样他也不能怎样,我回北禁卫躲几天。”
萧令默默离开。
唐恬深吸一口气,自下掀起棉被一角。
她在岛上常见各类机关,略略看一遍便寻到关窍所在,解开大腿根部位置紧挨着的六个锁扣,缚腿骤然松开。
唐恬想了想,往火盆边将双手烘得热乎乎,才又回去,左手轻轻托起他右腿,右手将缚腿慢慢脱下。小心翼翼脱到膝下半寸处,一个微弱的声音道,“你做什么?”
唐恬抬头,池青主已经醒了,伏在枕上,定定看她。
“无事。”唐恬哄道,“大人睡一会儿。”
“嗯。”
唐恬难得见他如此柔和,自己却趁他糊涂,偷偷触之逆鳞,多少有些惭愧。
池青主撑着眼皮,“裴寂——”
“他很好。”唐恬深知不说清楚这人不可能放心,“陛下命三法司择日会审。”
“去,”池青主清醒不过片时,“……我……看……裴寂……”
唐恬听不懂也不问,只道,“好。”
池青主微不可查地点一下头,又昏昏睡了。
唐恬吐出一口浊气,又褪出寸许,池青主梦中惊怔,双腿无意识一个踢蹬,缚腿金属撞击,“呛”一声大响。
唐恬感觉自己凝固了。
一个声音恶狠狠道,“你在做什么?”
唐恬深知与他纠缠必定脱不下来,索性装聋作哑。她手速快到不可思议,不过三两下缚腿已经脱出,还未松口气,大力袭来,乾坤颠倒——
居然被中台大人一巴掌推下来了。
唐恬跌坐在地,难免好笑——果然是逆鳞。
池青主已经坐起来,双目通红,饿狼一样盯着她,“我问你在做什么?”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池青主气得发抖,“你怎么敢——”
“我已经敢了,”唐恬站起来,“大人要如何?杖责?”
池青主目光越发凶狠,仿佛下一秒便能将她扒皮拆骨,可惜身体无法遏止的颤抖往暴戾中添了脆弱。
“大人只管安排,”唐恬一副生怕气不到中台大人的混不吝模样,“多少我都领了。”
池青主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识海中一个念头疯狂生长——看见了,她都看见了。
他唇齿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厉声道,“滚!”
唐恬居然不觉得难堪,“好。”
拔脚便走。
池青主眼前世界颠倒,光怪陆离,一个背影渐去渐远,仿佛下一个瞬间便要消弥在这五颜六色中——
“唐恬!”
分明是他灵魂深处的声音,是谁?替他喊了出来?
唐恬回头,见中台大人坐在床边,满面仓皇,说出 来的话却叫人火冒三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您当然敢。”唐恬道,“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台阁,唐恬这便回家,静等来杀。”
出门与满面慌张的萧令遇个正着。唐恬勉强道,“幸不辱命,我走了,你照顾吧。”
“你——”
唐恬回头。
“去哪?”
“回家睡觉。”唐恬道,“中京这一闹,还不知道素姐姐那怎样。”
“她无事,我们——”萧令道,“有人看着。”
“多谢,”唐恬摆摆手,“回见。”
中台官邸已被安事府正式接管,府中添了不知多少个执事下人,一个一个忙得飞起,修缮房屋,修剪花木,过年也似。
唐恬出了官邸散马回家。中京道路果然被挖乱军得不成体统,京畿衙门的人正忙着清理街道——
世界忙忙碌碌。
挺好。
唐恬回了家门,叫一声“素姐姐”,嘤嘤假哭,“差点又回不来了。”
素娘服侍她躺下,叹气道,“阿恬,咱们回岛上吧。”
“好啊。”唐恬嬉皮笑脸应一声,蒙头便睡。
一觉昏天黑地,梦中地动山摇,唐恬被吵得头疼,威风凛凛道,“再摇小爷一刀斩了你!”
“斩谁?”
唐恬一惊便醒了,眼见着萧冲正大力推搡自己肩膀,生气道,“做甚?”
“你把中台气成那样,自己倒睡得挺香。”萧冲道,“起来,同我去廷狱!”
唐恬奇道,“万万没想到下官规格挺高,都够得上廷狱的级别了?”
萧冲哼一声,“够得上。”
唐恬爬起来装束整齐,挂好正辰刀,渐觉不甘心,“好歹给个罪名吧?”
“快走吧你。”萧冲翻一个白眼,“中台吩咐去廷狱,我们谁也拦不住,劳您大驾,把他老人家弄回来。”
唐恬怔住,“他去廷狱做什——裴王君?”
“自然是他,”萧冲道,“还有谁能劳动中台?”
“他现在去廷狱?”唐恬越发糊涂,“大安了吗?”
“安个屁!”萧冲道,“昏了大半日,醒来就要走,谁拦都不听,杨院正一把年纪跪在榻前苦苦哀求,全当没看见。”
唐恬不语。
“您把中台弄回来,我这个都统,让给您做。”萧冲见她仍不说话,“中台要是有个好歹,我等都要吃挂落——”
“我没这本事。”唐恬坐下来,“萧都统看错人了。”
萧冲做贼一般左右张望,“这话你告诉中台我可就活不成了……中台昏着时,只我一人在旁伺候,他病得糊涂,见人就叫阿恬,你——”
“别说了。”
再说我也想把你杀了。
廷狱在京畿十里之外,余山之上。自山脚往上,一重一重都是监房,用的是余山独有的墨石,通体乌黑,便是□□里都能透出阴森来。
二人到时,萧冲亮了安事府手信,典狱长亲自过来领路,沿阶石上山。
萧冲看唐恬满面惊奇,“廷狱依山而建,按品羁押,越往上走,越是身份贵重。”
“非但如此,”典狱长笑道,“监房越往上走,刑审的法子便越高级,若时运不济,被羁押到山顶,倒不如早些投胎,重新来过。”
唐恬一听“高级”二字,生生一个机灵。
萧冲道,“怎么个高级法?”
“山脚处不过是些皮肉折磨。”典狱长道,“死了罢了,但凡不死,将养些时日,或早或晚,总能养好。山上么——”他越发笑得瘆人,“入了那里,非死即疯。”
唐恬忍不住,“廷狱羁押都是朝廷显要,国之栋梁,为何用如此酷烈之手段?”
典狱长但笑不语。
萧冲小声道,“你也知道廷狱都是朝廷显要,不趁机在此间弄死,一旦出去,重回高位,必定被反咬一口,生不如死都是小事,说不得九族尽灭。换作是你,敢手下留情吗?”
唐恬无言以对,默默又走一时,“大人当年——是押在哪里?”
“池中台?”典狱长本不欲说,却被两个人四只眼睛盯得心下发毛,“那个嘛,我也只是听了些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做不得准。”
唐萧二人同声发问,“传闻怎么说?”
其时他们已走到半山腰处,暮色四起,大地苍茫。监房不开窗,亦无半点灯火透出——
巍巍廷狱,似亘古凶兽,沉沉蛰伏。
“有人说就是这里,有人说在更高些的地方。最离谱的说法是——”典狱长大幅度摆一摆手,“从此往上,直至山顶,都去过。”
唐恬生生一个寒战。
三人很快到得山巅。典狱长指点一处监房,“小人未听传唤不得靠近,二位大人自去。”
二人入了监房,一眼便见萧令面色沉肃,等在里间。
萧令皱眉,“你来做什么?”
“大人在哪?”
“里面,”萧令道,“你不要去,大人情绪不好,此时过去,你——”
“你知道什么你?”萧冲拉着唐恬往里走,入一条黑漆漆的夹道,走了不知多久,拔下墙上一只木塞,露出一个圆形气孔,以口形道,“这里。”
唐恬凑过去,室内一盏油灯,一桌二椅,二人对坐。背对她的那人坐在一张乌沉沉的轮椅之上,五月的天气,密密笼着一袭狐皮大氅。
唐恬心下一紧,指尖在壁上抠得生疼。
“你身子这鬼样,”对面那人道,“为何做傻事?我如今情状,难道比当众杖杀好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