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打开,圣上甫一迈入,就察觉到了殿中弥漫的药味……和一种衰老的气息。
几位侍疾的嫔妃见了皇帝纷纷低头行礼,圣上平常还不会越矩到注意自己父亲嫔妃的面容好坏,但这几个年轻女子显然是哭得太狠了,即使没有上眼妆,也显得憔悴红肿。
“上皇这是怎么了?”
帐中的男子咳了几声,声音显而易见地衰弱了下去,“二郎不用去怪她们,你到朕近前来,朕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上皇似乎还对皇帝有些不大放心,“今日的事情只可你知,不许叫你那皇后晓得半分。”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阿耶放心, 我不会告诉皇后的。”
圣上让这些嫔妃都退到外间去,难得坐在上皇床榻身边的杌凳上同他一道说话,“阿耶这几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竟伤身如此。”
这也就是上皇不许皇帝告诉皇后的根源了, 他也有些难为情,“那个胡僧给朕进了些滋补的药, 起初几日还好, 这两日忽然身子不支, 就成了这副样子。”
皇后毕竟是他的儿媳,要是让媳妇知道公公是因为这种事情躺到了床上起不来,那不用说现在, 以后病好了也不要见皇后了。
“天竺人不可轻信,阿耶赦他罪过, 他不思报恩侍君,反而损伤圣体,既如此不识时务,就叫人腰斩了他。”
圣上纵然与上皇有怎样的过往, 到底也是父子至亲,天竺僧人献药惑君, 不谄媚上皇也要害到皇帝,“说来阿姝倒是与我提起过方士害人之法,然而我也不曾重视,只当她是杞人忧天, 要是早些说与阿耶, 或许也不至这般境地。”
上皇静静地躺在帐中,或许这场病生得教人透彻了许多:“她是你的妻子,自然更心疼你些, 温氏是新妇,大约也不好意思同朕说这种事情。要是你阿娘还在,大概也不会叫朕亲近胡僧。”
皇帝起初也是会宠信一些方士的,能叫他突然转了性子不是因为天子对长生失去了追求,而是因为这些方士会令皇后不高兴。
说起来他有许多妃妾,但是到了君王迷失神志的关头,竟没有一个嫔妃肯劝谏,除了他的元妻,大概谁也不会待他这样恳切。
“朕这几日好像听见外面有人哭,是那几个新选进来的嫔妃么?”
皇帝处置了一批南内的嫔妃,当然要再补偿给上皇一些,他略皱了眉头:“是她们吵到阿耶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在病人的眼前忧愁,这些嫔妃也没有享受过几天好日子,突然自己的夫主眼见就要西行,大概要吓得魂不附体。
帐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要是朕真有那么一日,二郎,你不要叫皇后苛待她们,按照惯例送到佛寺里出家就是。”
皇帝默然无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好。
“其实朕这些时日常常梦见你阿娘,她从前都是隔着一条河,不和朕说话的,近来却开口了。”
“阿娘同您说些什么了?”
苍老的雄鹰终于也失去了孔武有力的臂膀,展露出他软弱可欺的一面:“你阿娘说二郎很好,论做帝王的天分,你兄长远不如你,朕不该纠结前朝的灾祸而必要立嫡立长,偏心你阿兄,导致你们兄弟失和。”
“你阿娘还说,这辈子并不后悔嫁给我,能生下你们几个有志气的孩子,是她的福气。”
这种话像是太穆皇后能说得出来的,她从小就是一个脑后生了反骨的女子,她的母亲出身大周皇室,太穆皇后与周帝亲近,幼时便瞧不起前朝的皇帝,恨不能手刃逆贼,为舅舅报仇。
然而在皇帝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些或许也是阿耶心里的话。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很出色的人物,但既生瑜何生亮,他们这样的人同样看上了一把交椅,必然会争得头破血流。
“阿耶还有什么别的要交代么?”圣上轻声询问道:“我和皇后近来商议要为阿耶再起一座比太极宫更加富丽的行宫,等您病好了再搬过去。”
皇帝本来是要计划再起两座行宫,一座建在皇后幼年居住的洛阳城,另一座建在长安附近供上皇游乐,只有他和皇后年年出来避暑,上皇安居南内,不要说臣子怎么说,皇帝自己偶尔也觉得看不过去。
上皇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能活到入住行宫的那一日,但儿子有这份孝心总是好的,“朕听说二郎的新妇最近有意叫宫里住着的宗亲女子到吐蕃去做王后,有这回事么?”
圣上应了一声是,“我也只是叫皇后留心,也未必就要赐婚。”
“不要叫太极宫东门那几位县主和亲塞外,你与温氏更要好生相待平阳的子女,你小时候平阳是最疼你的,比待你阿兄还要好。其他的事朕就是想管也没有什么心力了。”
太极宫之东,住着的正是圣上阿兄的妻女,皇帝杀了东宫所有嫡出和庶出的男丁,但仍留下了太子妃和阿兄的女儿们,只是因为她们不再是太子的女儿,所以从郡主降为了县主。平阳是最疼爱皇帝的嫡亲姊姊,圣上以后也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
他们说到的,都是太穆皇后一脉所出的骨肉嫡亲,至于其他庶子庶女,那是皇帝和皇后作为宗族之首的职责,只要吩咐宫人精心照料,在两位天子的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去吧,同皇后到九成宫去避一避暑,她比你小许多岁,初登后位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朕又不是立时三刻就要仙去,你这样守着又有什么意思?”
皇帝与自己的父亲说完了话,也该要出去安抚众人,处理之后的事情,南内的僧人和方士不能一下全都要打要杀,得顾全皇室的体面,想一个合理的借口为父亲开脱,显出上皇的及时悔改和妖僧惑君的过错。
“二郎,你能成为天下的共主,朕也很高兴。”上皇费力地撑起了身子,目送儿子远去。
皇帝接受诸国拥立成为圣可汗的宴会上,也曾邀了父亲同去,那是他统治时期所没有的恢宏气象,但能在合眼之前亲自见证王朝自圣上这一代而崛起,他亦与有荣焉。
“异日史官记述,朕这个开国之君的名头恐怕也要被你的功绩掩盖。”
圣上的脚步顿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这所药味浓重的寝殿。
……
温嘉姝察觉到道长从出来以后很是有些不对,还召了侍奉南内的太医来问询,但道长一路上心事重重,却又不肯对她言明,她自己也品出一些满城风雨欲来之感。
当晚两人都暂时失去了云雨的心思,沐浴洗漱过后挨在一处说话,温嘉姝散了头发倚在郎君的膝上,“道长,上皇的病还好吗?”
“不妨什么事,阿姝不用忧心。”圣上牵过温嘉姝的手,也觉得自己这个神情或许太难看,会叫她不安,“太医说是服用了一些成瘾的长生药物,像是五石散一般,一时戒不掉,才会如此难受。”
补药的配料圣上教人查过了,是天竺王室贵族的一些常见补药,没有什么妨碍。
上皇再怎么好色,也还是惜命的,后宫没有赵合德这样的宠妃叫他留恋,皇帝送了改过方子的慎恤胶也只是偶尔服用,尽兴就好。
但叫人成了瘾的东西就不一样,即使上皇那时并没有临幸的心思,也会心痒难耐,想要服药舒坦,服用越多,戒掉越难。
一滴精,十滴血。一来二去,上皇年迈的身子就有些熬不住了,被补药一激,虚不受补,难免会大病一场,但太医说将养些日子应该也能下床走动,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
“今日的事情阿姝不要多心,阿耶对你这位中宫还是很看重的,只是形容憔悴,怕在后辈面前形容不雅。”
圣上蹙眉道:“也不知道这妖僧献上的是什么长生药,分明就是催命符。”
“道长不用担心我在意这个,我素日在你这里早就没有面皮了,上皇年纪大,我这个做小辈的让一让怎么了。”
皇帝只推脱那是长生药物,但温嘉姝心里大概已经猜出了什么,这个天竺的僧人炼药的能力确实不错,但到底还是眼皮子太浅,沉不住气,上一回进给皇帝的药她悄悄拿出去让阿耶找人查探,里头除了波斯那边令人精神振奋的豆子磨粉,还掺杂了许多阿芙蓉的提炼物。
“妖僧已经关在牢中,不日行刑。”皇帝偶尔也会头疼:“阿耶也算是纵横一世,最后落到了这样一个僧人的手里,羞都要羞死了。”
他骨头这样硬,刑部也拷问不出他为何要熬制这些东西损伤上皇,还不如将他尽早弃市。
温嘉姝莞尔一笑,凑过来与他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圣上揽了她到怀里,稍感无奈,“阿姝想说些什么直言无妨,何必如此?”
人站得高,胸襟也会开阔些,温嘉姝对咸安早就没那么厌恶,她现在又是自己的小姑,总不能叫郎君以为她还为了旁的男子呷醋,便将咸安一节放过不说,“我听波斯女郎说起过,大食人可坏了,自己不吃阿芙蓉,偏要混入烟草中送到波斯,而后令贵族上瘾,使得波斯原本不多的土地又分出一部分来种阿芙蓉,这些波斯贵族还把粟米当成贡物送到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