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德送沉着脸的温司空走出了翠微殿的殿门, 温晟道瞧了他那张无须的白面,忽然想起了什么。
“总管,我有一件事要烦劳总管, 还望总管不吝赐教。”
敏德脸上泰然自若的神情消失不见, 他这些时日给温府传了几次圣上的口谕,圣上将与温娘子相好的事情说了也就罢了, 若是温司空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圣上一同瞒着温家这件事, 他到底该不该答?
“司空客气了, ”敏德虚笑着应付这位未来的国丈:“只要奴婢知道,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温晟道面不改色道:“只是我还没有做过替人传书的信使,恐怕会传错了陛下的意思。能不能请总管帮忙抄录一份, 总管是圣上身边最亲近的人,想必写的也会更周全详细些。”
敏德松了一口气,这些话便是他听了也觉牙酸,要温司空替圣上来传这段话, 似乎也不大恰当。
左右圣上只是想借此举表明对温家的看重,他来代笔也无可厚非。
殿外的小太监拿了纸笔和灯烛过来, 小吉子用手撑住了脚板,宽大肥厚的内侍服形成了供师父书写的桌案,圣上酷爱书法,敏德跟着皇帝久了, 书法也不算太差, 簪花小楷端端正正,书在一方笺纸上。
温晟道将笺纸叠好收起,请人帮忙办事, 免不了要夸赞一番,“字如其人,总管能服侍圣上这样久,想来也是一个仔细人。”
敏德搁下笔摆了摆手,还没来得及自谦,忽又听温司空说道。
“我从前呈上的那份奏折被烧,恐怕并非天意,实是人为罢?”
……
皇帝夜间召集诸臣入馆议事,温晟道也不敢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行色匆匆地进了居所,把圣上的信笺交付给了杨氏,简明扼要地讲了他从内侍监处打听到的消息,夫妻两个对坐在灯烛旁,相视苦笑。
“难怪阿姝不肯在那些我选定的公子上多加留心,原来早就自己选好了郎君,却不敢告诉我。”杨氏之前也猜到了女儿或许对圣上有意,除了对女儿与圣上已然有情的事略感吃惊,其它倒还算好,甚至还生出了几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感慨。
即便是她当年,即使是倾心于一个男子,也不会有设计天子的胆量。
“风水轮流转,郎君,你现在可尝到我阿耶当年的滋味了?”
“宜娘,你这是说哪里话?”温晟道无奈道:“阿姝与我们当年怎么就一样了?我当年不过一介书生,你要嫁我无非是两家的事情,可是圣上想着要立咱们的阿姝做皇后,那便是事关国家根本的要事。”
“做皇后又如何,阿姝难道做不得?”杨氏低声道:“圣上出家这么多年,从未起意立后,既然肯对阿姝这样用心,恐怕也是动了几分真心的。”
她曾经感叹,圣上这样的天子到底会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会心悦自己的女儿。
“阿姝也不傻,能教陛下对她起意,就学不会怎样坐稳中宫之位么?”杨氏慨叹道:“女大不中留,从前我总觉得我将阿姝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现在才发现,阿姝早有了自己的主意。”
“圣上还怕她伤心生气,低头向她赔罪认错,岂不知人家现下好着呢,陪我用过了晚膳,就回去做针线活了。”
杨氏对圣上的担心不以为然,如果不是丈夫同她说了这件事,她甚至都没看出来女儿今日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晚膳有内侍来传菜赐物,她也只是行礼谢过,脸上没有半分不悦,当然也见不得有多欢喜。
“她倒是宠辱不惊,亏我还怕她为了萧家那个混账生闲气。”
温晟道笑道:“女儿沉得住气也是件好事,只是我从圣上那里听来的,全然不是这样。圣上说她爱赌气时,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既惊异于皇帝会同自己的女儿有情,又害怕女儿过分的娇纵终有一日会给温氏和她自己招致灾祸。
杨氏拿了团扇隔桌敲他的手,“郎君,我在你身边和在耶娘跟前时,难道会是一模一样?”
夫妻相处,讲究张弛有道,既不能过分拿捏,也不能过分顺从,适当和情郎闹一闹脾气,也是一种闺中情.趣。女儿这样做,大概也是随了她的性子。
“有人愿意疼着她,阿姝为什么不能使使小性子,圣上修道,当知《道德经》有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似陛下这样的人,正该配我们阿姝这样的姑娘。”
杨氏会是这样的态度,让温晟道有些奇怪:“宜娘,你不替阿姝担心么?”
“这条路是阿姝自己选的,咱们担心又有什么用?”杨氏嗔怪地看向自己夫君:“现下只待圣上一道明旨,这事就是板上钉钉。咱们只能替她谋算着以后的路,难道你还能违逆圣上的意思,叫阿姝另嫁?”
“这我哪敢,”温晟道稍微有些不解,“只是听宜娘言下之意,竟像是极中意圣上一般,从前圣上赐我歌姬,宜娘可不是这样说的。”
女儿突然和皇帝扯上了关系,宜娘怎么会是一副意料中事的神情?
“一码归一码,圣上最后不是把那些姬妾又送给别人了么?圣上纵然与咱们所想的人选有所不同,可到底是阿姝自己相中的,只要能让她高兴,也就算是良人了。”杨氏叹了口气:“我瞧着阿姝的样子,未必不清楚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男子。”
她是个看得开的人,如果说要她把女儿送入宫闱选秀、凭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随心挑选,那她自然不肯,但依了内侍监的说法,分明是阿姝先瞧上了皇帝,而圣上也中意温家的女儿做皇后,现在又愿意俯低身段哄人,比起嫁给那些傲气的世家公子或许还要强上几分。
这些日子以来,阿姝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圣上,分明是早知道了皇帝的身份,她从前只是疑心女儿或许是崇拜天子,想要入宫侍奉,没想到她与皇帝能到这等地步。女儿自己有了主意,父母除了帮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只要阿姝入宫之后肯多用些心,中宫得嫡也是指日可待,待到皇后有了皇子,以温家现在的地位权势,扶持阿姝的儿子顺利登基也不算太难,即便是陛下后来又被别的繁花迷了眼,可皇后地位已稳,阿姝的日子再糟心也糟心不到哪里去,依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当然要是从最坏的方面去想,若阿姝生不出太子又遭了皇帝厌弃,那温氏除了自认倒霉,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与天子并肩而立,受万国瞩目,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耀,也是一条极为艰辛的道路。无论阿姝是有意而为之,还是真的将皇帝错认成了湘宫观的道士,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不可能再回头。
“要是馆里有事,你就先去。”杨氏拿了笺纸,从容不迫地赶温晟道走:“圣上既然下了口谕,要我去开解阿姝,我少不得要走这一遭。”
吐蕃入侵,杨氏也知道温晟道最近闲不了,可她这样说了,温晟道却是不动。
“宜娘……总管的意思是,最好我能带些什么回给圣上。”
敏德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的意思,多半也是皇帝的意思。
杨氏愣了片刻,转而用团扇挡住了半张脸低笑,温晟道头一回替人做传信的鸿雁,本来就有些难为情,被夫人这样一笑,更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当圣上是千年化不开的高山皑雪,万年捂不热的铁石心肠,没想到开起窍来,也有许多小儿女的情肠。”杨氏起身整容理衣,对温晟道半开玩笑地行了一个常礼,“那就请司空稍坐,妾身去去就来。”
温嘉姝正使人拿了刀尺裁剪入冬的寒衣,见到母亲进来,便让绮兰和新来服侍的几个宫婢一起到侧殿吃些茶点歇息,自己拿出素日用惯的茶具,烹煎了一炉新茶,邀杨氏对坐。
杨氏瞧她还有闲心烹茶裁衣,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根本没生气到需要人来开解的地步。
“春日未过,阿姝今天怎么起了做衣裳的兴致?”杨氏瞥了一眼衣服的样式:“这是给陛下做的?”
温嘉姝顿了手里的动作,“是阿耶告诉娘亲的?”
杨氏哼了一声:“你这个没良心的不同我说,自然就只剩你阿耶来说了。”
“圣上吩咐你阿耶给你带了几句话,还让我来开解你一番,”杨氏直视着女儿的眼睛,“可我怎么觉得,阿姝一点也不意外呢?”
“圣上这样的人,要我装作全然不知,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温嘉姝不置可否,展开了娘亲带来的信笺,嫣然一笑。
“道长真是坏透了,怎么叫阿耶来替他传这种话!”
“不止呢,”杨氏无奈道:“圣上本来是想着让你阿耶传口谕的,是你阿耶自觉无颜,找了圣上身边的人代笔。”
“圣上还说,这几日边关事急,不能见你,教你不要胡思乱想,别同他生气。”
“他拿我当小孩子么,既有军国大事,谁会去烦他?”温嘉姝托腮道:“娘亲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这样不晓事。”
“那你就没有旁的话要带给圣上?”杨氏含蓄道:“你阿耶还在正厅里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