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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美人 (衮衮)


  众人看得云里雾里,跟不上她忽然变化的情绪。
  姜央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她这个妹妹啊,也不知是不是在蜀地戏班子里混过,惯会变脸。顺风时耀武扬威,一旦风向不对,立马就从狼变成羊,示弱装可怜。
  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更是一绝,什么为了她好,姜凝不过是因为拿不到她和卫烬私会的证据,故意给她下套。只要能扳倒自己,她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倘若自己真听了“劝”,傻乎乎地跑去西苑,只怕还没到地方,姜凝就已经领着东宫的人候在门口“捉奸”。到时证据确凿,不光自己在劫难逃,卫烬也不知要被东宫参成什么样。
  怕是连在西苑苟延残喘都不能够了……
  那晚少年离去的背影浮现眼前,姜央贴着茶盏的指骨不甚明显地屈了屈,像被火烤了一下。
  只是这话虽诛心,说给那人听或许还有用,说给她,到底是捅不到心坎上。
  姜央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正思忖要怎么反击,却听门外传来嘹亮的通报:“陛下驾到——”
  “太皇太后驾到——”
  姜央手腕微微一颤,茶盏晃了晃,溅了两滴茶水在她手背上。白嫩的皮肤旋即起了红,她却是无暇顾及,愕然抬头。
  雪后怒晴的太阳在门槛支起无数光的韵脚,朱漆的门扉被装点得辉煌。
  一人逆光而立,面有老态,风华却不减当年。一双老眸精光湛湛,衬着鬓间凤钗,不怒自威。
  而她身旁之人气势犹在她之上,衣袂被风吹得鼓起,玄底龙纹在金芒中狰狞。虽未佩刀剑,锋芒仍收束不住,自眼角眉梢倾泻而出,渊渟岳峙,势不可挡。
  众人纷纷上前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姜央被留在了最后。
  素净纤细的一个人,沉静得像观音手里的净瓶,挤在人群中很是不显眼。他却是抬眸越过汹涌的人潮,一眼便锁住了她。
  眼神像拭过雪的刀锋,一丝一缕皆是剔骨之寒。觑见她的一刻,瞳孔微微一缩,犹如丛林中的豹子,寻寻觅觅良久,终于找见自己的猎物,自此便彻底盯死了,再不放开。
  姜央呼吸都滞了一滞。


第4章 、旧日少年
  这一刻,当真不知,该说是小人难防?还是自己报应不爽?
  最不该叫他听见的话,偏偏就叫他听见了。
  这下应当不只要将她赶去掖庭,而是要直接扭送去慎刑司了吧……
  金芒填满门扉,整个世界太过灿烂,姜央反倒瞧不清他的脸。
  可仍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两道泠冽的视线,就沉甸甸碾在她身上,也只碾在她身上,一眨不眨。
  同三年前那晚一模一样。
  姜央由不得颤了颤肩,如芒在背,忙随众人一道跪下行大礼,高呼:“臣女恭请陛下圣安,太皇太后金安。”
  上头人没叫起,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铿锵有力,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尖上,很快,玄底金钩的袍角便跃入她眼帘。
  世间万物皆有灵,跟着什么样的主人,便会沾染上什么样的气性。
  帝王的服饰亦是如此。
  先帝性子和顺,同样的龙袍穿在他身上,上头的团龙即便张牙舞爪,瞧着也不瘆人。可加在这位身上,便立刻凶悍起来,每道边角都锋棱毕现。柔和的经纬之间,是蓄势待发的杀机。
  金丝绲边在阳光下曳起一串弧度,迸着刺目的光,扎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所过之处,空气都阴冷不少,压迫感弥久不散。
  众人纷纷屏住呼吸。
  姜央也绷直脊背,越发放低身子,耳边所有声音都远去了,只剩自己“隆隆”的心跳。
  耳坠子上米粒大的一点黄翡,被极细的银丝牵扯着,随这一动,在她纤白的玉颈上曳出水一样清浅斑驳的光,宛如美人含泪的眼波,我见犹怜。
  他却是没有片刻停留,好像没看见,又好像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就这么淡淡同她擦身,径直往暖阁上首去。背影倨傲疏离、高高在上,与行过别人面前一般无二。
  不说“平身”。
  甚至连问罪都不屑……
  那一霎,心跳好像停了一拍。
  贴在地面的手微微拢成拳,姜央苦笑了下,早就预料到的,这是干嘛?抻了指头想松开,却如何也动弹不得。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抬手叫大家起来,“你们无需这般见外,哀家今日招你们进宫,是过来一块赏梅的,若是一直这么拘着,反倒无趣。都自在些,权当是在自己家。”
  “是。”
  不过是一番场面话,大家自然不会当真,谢恩起身后,便交叠着两手颔首而立,待上头两人都各自落座,这才挪着莲花碎步,依次往自己的席位去。
  姜央落在最后,意识还停在刚刚那幕,无法自拔,勾得她满心烦躁,索性低头捋裙绦,好平平心。
  肩膀忽地叫人撞了下,她仰头便见姜凝下巴指天,笑容得意。金步摇在鬓间轻闪,像只高傲的孔雀,浑身翎羽抖擞,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的胜利。
  “我原还想着从姐姐手里抢走铜雀台,让姐姐尝一尝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渊的滋味,但现在看来好像没这必要了。”
  红唇嫣然一牵,她主动挽住姜央的手,压着声,拖着长腔,蛇一般柔若无骨地依在她肩头吐信:“姐姐已经在深渊最底下,爬都爬不起来了。”
  姜央冷笑。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三年宫廷历练,性子养得愈发沉稳。心情越是不好,面上就越是波澜不惊,就像大海,它平静,但也危险,万籁俱寂时猛然乍起一个惊涛,谁也逃不掉。
  手上动作不觉慢了下来,理完裙绦,她又开始抬臂调整肘间的玉帛。
  葱削般的玉指在藕色柿蒂纹上翩飞,指尖泛粉,圆润干净,出口的声音也同昆山玉碎般清脆悦耳:“是啊,我的确是在深渊最底下了。”
  侧过身,她柔柔一笑,“不过妹妹放心,就算我真爬不起来,也会拉妹妹下来陪我作伴的。”说着便轻轻点着姜凝发间微斜的步摇,将它扶正。
  远远地瞧,倒真是一幅姊妹挽手簪花的亲昵画面。
  可姜凝却看得清楚,她斜斜飘来的一缕视线中,根本没有笑意,隐隐地,还带着几分血气!
  唯有见过真正杀伐的人,才会有的血气!
  姜凝一直娇养在深闺,哪里见识过这个?
  当下便隐了笑,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寒毛从那被姜央碰过的步摇边,一路直林立到背脊末端。
  姜央已从她臂弯里抽回手,拿帕子掸了掸被她碰过的衣料,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席位走。
  她还愣在西北风里哆嗦,好半晌才终于想起该怎么呼吸,胃里冻得直抽抽,心口却火烧火燎。
  小贱蹄子,嚣张什么啊?
  东宫倒了,姜家也不要她了,现在连陛下和太皇太后都视她为陌生人,她哪里的熊心豹子胆,敢跟她别苗头?
  行,她倒要看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花宴正式开席。
  因着方才那段插曲,暖阁里气氛不甚明朗。
  上首二人一言不发,众人也都跟着噤若寒蝉,闷头吃自己面前的珍馐,偶尔抬头,也只是匆匆往上瞥一眼,不敢多逗留。
  姜央心里乱糟糟的。
  席上的吃食,倒莫名全合了她的喜好,连这个时节没有的橙酿蟹也摆出来了,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可她实在提不起兴致。蟹壳剥好了放在玉碟上,也不吃,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里头橙黄流油的膏肉。
  脑海里忽而响起姚新来铜雀台撵人的话,忽而是太皇太后失望的眼神,好不容易把这些都挥散了,又被他漠然擦肩而过的背影填满。
  密不透风。
  她几乎喘不上气。
  今天真不该来的,不想牵扯太多,偏偏什么都牵扯上了,勾勾绕绕,终是酿成了大劫。
  他怎么就来了呢?
  现在该怎么办?
  “唉……”姜央揉着抽疼的额角,沉沉一叹。
  视线在掌心纠结了片刻,到底是没忍住,透过微微张开的指缝,偷偷往上划。
  窗外彤云密密搭建,瞧着又要下雪。日头被遮掩去泰半,只剩一束稀薄的光,将暖阁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卫烬一手支头,坐在那昏昏的一线上,影子被拉长投在墙面,模糊了形状。内侍给他续了半盏酒,他也不喝,只拿在手里轻轻摇晃。
  醴酒在冰裂纹杯底漾起一圈圈涟漪,乱了窗外斜逸而入的半枝红梅,和一张冷漠的脸。嘴角沉凝,眸底漆深,眼皮松松搭落,透着几许厌,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心。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花宴,但又和从前不一样。
  姜央心尖无端被掐了一把。
  半阙红梅,觥筹交错,相隔数丈、仰头才能遥遥望见的距离,这场景,多么像他们初见的时候啊。
  可那时候的他不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那场花宴。
  明面上说,是君臣同乐,实际上,却是在为东宫甄选太子妃。
  来赴宴的名媛淑女比今天还多,放眼望去,满殿红巾翠袖,粉面朱唇,过往的风都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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