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和人的差距啊,真就比人和猪的还要大!
两人又寒暄几句,这事便就此揭过。
夕阳已完全沉匿,天色只剩一层稀薄的蓝。长乐宫各处陆续升起绉纱宫灯,姜央偏头去瞧,才发现竟是到了早间设宴的那片梅林。
艳丽的红错落点缀在墨蓝之中,被树下的灯火一照,氤氲出一种裹着水光的鲜焕美感,比牡丹还娇上三分。
倒有几分像她在自家小院栽的那片梅林。
姜央霎了霎眼,意绪有些飘渺。
董福祥觑着她脸色,弯了唇,状似无意地解释:“这片林子,是陛下种的。皇城里头只有长乐宫的土适合养梅花,树都是从别处移栽过来,调理了好久,期间死了几株,不然能更好看。”
“为了这梅花,陛下还跟太皇太后讨了这里的西殿来住,喏,就是前面。这两月,大半时间都耗在这儿了,养心殿倒空了下来。”
姜央眼底泛起讶色,“他……呃……陛下不会觉得……”
觉得膈应吗?
想起三年前,梅林里发生的事,姜央由不得咬了唇,不敢说下去。
董福祥最是洞悉人心,没强迫她说完,只眯眼温煦笑道:“不会,陛下他很喜欢梅花。”
说话间也到地方了,他踅身朝姜央一礼,“陛下还在书房同石大人议事,请姑娘暂且在这间静室等候,奴才去回个话。”
说罢便却行几步,扬长而去。
剩姜央一人木呆呆地立在廊下,有风乍起,花瓣从颊边滑过,香气清冽,落在心池中,漾起圈圈涟漪。
姜央喜欢梅花。
倒不是因为它有什么高洁的品质,只不过是母亲喜欢,在家里种了不少,她爱屋及乌罢了。
母亲过世后,父亲嫌花碍事,打发人都砍了。她心疼,便将花都移栽到自己小院,每年母亲忌日便多添上一棵,后来也成了势。每逢二月,都会吸引无数人在巷子口踮足张望。
他也来了。
那日花宴过后,他就跟牛皮糖一样粘了上来。
原本为公主单辟出来的女学,被强行合并到了文华殿;她去御花园散步,也能同他撞个正着。姜央直要怀疑,他真是太子吗?为何这么闲?
好不容易出宫回家,她以为终于能松口气,可一进屋门,某人已经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支起,一条腿垂在窗外摇啊摇,从容得仿佛出入自家。
顺手抓了把她手里的炒松子丢进嘴里,还敢理直气壮地质问她:“怎的这么晚才回,可是又躲我去了?以后不许了啊。”
天晓得,旁人眼中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在她面前竟是这样的?
连“孤”都不说。
霸道又张扬,不知遮掩,也不屑遮掩,看上了便恨不能叫全天下都知道。旁人的闲言碎语,他只当耳旁风。
姜央却不能像他这般胡闹。
收到多少礼,她都尽数退回去。有他在的场合,她都尽量不出现。终于,他恼了,堵着她质问,她只能摇头答:“我是闺阁女子,没资格放肆。”
更何况,她还生在那样一个家里……
皇后娘娘赞她是“闺秀典范”,懂规矩,识大体,可“典范”哪是那么好当的?为了练习仪态,从小到大,她不知摔碎多少个碗,才终于能从容不迫地将每个步子都落到刚刚好的位置。
倘若可以,她也想跟姜凝一样无所顾忌地放肆。可是能怎么办呢?
母亲已经不在了,她再不乖顺些,家中可还有她容身之处?况且还有弟弟呢。
然而这样的理由,卫烬从来不觉得是理由,拽着她的手,固执地一遍又一遍追问。
姜央脾气再好也受不住这样,瞪着眼胡扯道:“你总偷吃我的松子,讨厌死了!”
当真是不能再敷衍了。
也是第一次,姜央在少年脸上看见了失望和愤怒。
自那以后,窗台上便再没了那个桀骜散漫的身影。去文华殿听讲,抑或是御花园散步,她也再没碰见过他。
那时姜央才知道,有些人不是真的闲,只是为你,他总能抽出时间。
摆脱了一个大/麻烦,她该高兴才是,可姜央如何也笑不出来。每日醒来,都习惯性地抬头望向窗户。窗台空空荡荡,她心也空空的,像被人无端挖走一块。
饶是如此,这事还是叫姜凝捅到了父亲那儿。
当晚,姜央就被罚去跪了祠堂。
她还记得那是个冬天,祠堂冷得像冰一样。即便隔着蒲团,寒意仍咬牙切齿地从膝头往上钻,直要掀了天灵盖。
姜央没吃饭,又冷又饿,不到半个时辰,人便摇摇欲坠。欢声笑语不断从暖阁方向传来,比刀子还锋锐,是姜凝在陪父亲用膳。
她忍了又忍,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这时候,倒忽然很想念那个总在课上朝她丢纸团的人……
也就是在这时,外头突然来了圣旨,封她为太子妃,赏了一堆绫罗绸缎,待及笄便正式成婚。还命父亲携全家上大相国寺,为她祈福半月。
风水轮流转,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轮到姜央在屋内舒舒服服地沐浴用膳,姜凝呜呜咽咽跪在大雄宝殿,迎接几百双眼睛的打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次日,这事便传遍帝京,大家都道她命好,可哪有那么巧的圣旨?
想着那日少年离去的背影,姜央心里五味杂陈,想着是不是该寻个机会,进宫道一声谢,熟料他竟先来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墙头,天上飘着细雪,底下开满梅花,风一吹,落红点点。
少年一身玄黑长袍,革带束腰,原本白皙的脸颊晒黑了些,颈侧还有一道浅浅的伤。
听说那天晚上,他不顾阻拦,坚持上御前请旨赐婚,狠狠挨了一顿训,还受了罚,被丢去校场历练。按脚程,应该后天才抵京,没想到今日就回了……
三十大板,饶是久经沙场的将士都扛不住,他却一脸不在意,眼底布满血丝,望着她的笑眼却始终熠熠生辉。
“谁说你没资格放肆?我是太子,我准你放肆!”
说罢便丢给她一个荷包。
是一袋剥好了皮的炒松子。
品相不好的都已剔除,余下的每颗大小都出奇一致。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练个字还要太傅三催四请。姜央几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带着伤,坐在桌前,拿出十二分耐性,一点一点将松子仁从壳里剥出。好不容易攒出这么一小袋,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地丢给她。
潮热在心底翻涌,冲上眼眶,姜央不禁哽咽,含笑对他说:“谢谢。”
素来没皮没脸的少年,竟难得红了脸。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般坦诚,他有些受宠若惊,支吾半天,却是偏头不屑地哼道:“我、我就是把之前欠你的松子还给你,没别的意思。”
可眼梢瞥过来的余光,到底把他出卖了个干净。
原来霸道的少年,也学会了小心翼翼。
之前多少宝贝都送了,光宅子就白给了两座,也没见他这般束手束脚。就好像这袋松子的意义,远胜过世间所有珍宝。
是真被拒绝怕了啊……
姜央轻叹。
心里暖意融融,仿佛汤泉细涌。原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是这样的感觉。她释然一笑,把玩着荷包,故意逗他:“堂堂一国太子,上门求亲,就带这点聘礼?”
他果然怔住。
校场上以一挑三都面不改色的人,这一刻愣是直着眼睛,足足呆了有大半晌。雪都堆满他的肩,他才霍然笑开:“当然不是!这次不算,你等着,我马上回去预备。”
说话间,人便蹦起来,忘记自己还坐在墙上,身子一晃,“咚”地栽到了墙外头。却是不顾自己的伤,顶着满头包匆匆爬上来,趴在墙头叮嘱她更重要的事:“你可不许反悔!”
那一霎风驻雪霁,阳光自云隙间倾泻到他身上。他睫尖还沾着宿夜赶路时凝结的露珠,眸底却一片澄澈,闪着光,含着笑,倒映了她的身影。
真是个煞为好看的清晨。
姜央仰头瞧着,入骨的寒风都温柔了不少。
素雪堆满枝头,正如少年眼底那份喜欢,纯粹而干净。而那时,她也只是因为这份喜欢,单纯地心动了。
姜央从前的天地,是深宅里的日升月落。
而那少年就像一团炽烈的火,乍然闯入她循规蹈矩的生活,载着她纵马驰骋过街头,带她木兰秋狄,下江南游山玩水。是他告诉她,深闺里的女子也可以放肆奔跑,出了事,他担着。
后来姜凝再在她面前炫耀父亲赠的首饰,她都觉不过如此。
除却巫山不是云,被那样无条件地偏爱着,旁人的爱,她又怎会瞧得上?
案头烛火“哔剥”爆了个灯花,姜央从回忆中惊醒。
天已完全暗下,桃花窗纸黑黢黢一片,只能依稀辨出梅花老干婆娑的剪影。
姜央揉揉困倦的眉心,百无聊赖地坐在圈椅上瞧着。
早间被云岫怂恿,她头脑一热便来了。现在一个人待着,人冷静下来,紧张和忐忑都在寂静中追了上来。
待会儿见了面,该说什么啊?总不能道完谢,送完吃的,就干站着吧。三年前的事,是不是该先同他道歉?可是要怎么开口?他万一听着不高兴,会不会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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