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精瘦小老头还是盯上了我。
“应小吉!”他个子虽小,人也瘦的皮包骨头,可是中气却是十足。
“你今日怎么又迟了?”
我暗叹了一口气,脸上撑出一个笑容来:“我起迟了。”
果然。
劈头盖脸的骂声立马落了下来。
趁着师父不注意,我偏过头望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小师弟,二人颇有默契地同时抱拳,作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共勉。”
师父直骂了一炷香才住口,彼时的我抱着一摞书卷,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也不顾旁的什么,直接就坐在了地上,靠着一旁的椅子休息起来。
直气得师父多骂了好多句。
骂完之后,他又开始闹头疼。
你说这是何必呢?
——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师父上楼休息之后,我走上前,将小师弟从地上拽了起来,熟门熟路地开始给他揉腿。
八岁的小孩,师父时不时地就让跪,也是真狠得下心。
“你昨日给师父推演气象又错了?”我边将他的裤脚挽到膝盖处边开口,又从主座边上的小屉里熟门熟路地摸出一瓶跌打酒来。
“嗯,”我大有师弟瘪着一张小脸,颇为委屈,泪光盈盈地看我,“师姐,我真不是这块料。”
你师姐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块料,可谁让你是你爹的亲儿子。
司天监监正家的独子连最基础的历法口诀都背不会,我要是你爹我也得气出毛病来。
——可我也不能撺掇这百年术数世家的独苗苗改行啊。
于是我转了话题。
“昨日突然叫你观气象,是为了什么啊?”
大有答话:“今儿个靖远侯爷班师回朝,官家让咱们司天监报上沿途的气象好教驿站迎接的车马早做准备,我昨夜看错了天象,听说今晨赶路的时候,大军在京郊淋了雨,险些误了回朝的时辰。”
“嘡”地一声,跌打酒的瓷瓶落地,乌黑的药酒撒了一地。
我从愣神中反应过来,连忙从边上又拿了块抹布出来。
我低着头,细心擦拭这殿中大理石砖地上的水渍,半晌之后,终于再开口。
“你刚才说,靖远侯的大军今日回朝?”
“嗯,”大有乖巧地点头,一脸憧憬地开口,“侯爷将西狄敌军赶回了老家,不仅收回了前朝被占的七座城池,听说还占了一大片西狄的草场绿洲,可威风了。”
我有些好笑:“你也想上战场当将军?”
他瞥我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想着上战场杀敌立功的?”
我嗤笑一声,用力捏了捏这位大丈夫红肿的膝盖,引得他惨叫连连。
过了一会,我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大军何时进城?”
他琢磨片刻:“估摸着这时该差不多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殿外忽然传来悠远又振奋的号角声。
我立刻站起身来,扔下大有师弟,往楼上跑。
司天监是全京城最高的楼宇,足足有七层之高。我提着裙角噔噔噔地往上跑,惊得殿里当值的师兄师弟们纷纷侧目,从书卷中冒出头来。
我没管旁人,只径直冲到了顶层的露台。露台正中立着一座巨大的浑天仪,很是碍事。我绕过浑天仪,贴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在踮起了脚往远处望。
午门前,有车马蹄声。
我见着那足有数里之长、延绵至京城门口的甲胄士兵之中,有一袭白衣格外显眼。
他高高立于马上,行在军队的最前方,身形昂立,如一块白玉无瑕。
他是晟朝的靖远侯爷。
谢阆。
2. 断腿 毕竟我是个瘸子,没法跑。……
我转身下了楼,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便又冲出了司天监。
下楼梯的时候,我还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初时觉不出疼来,刚跑出甬道的时候就再也使不上劲。
我一瘸一拐地挪到宫道口,扒着宫墙张望。
能看见什么呢,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满当当的挤在太和殿前。
我左右张望着,趁着当值的侍卫不注意,单腿跳了一路,直跳到了太和殿的台阶下。
汉白玉的石壁和石阶上雕龙画凤、栩栩如生。我没空细赏,只急急地照着那龙凤浮雕一跃就踩了上去,又再踮起了脚,从石阶上冒出半个脑袋来,穿过人群望向午门的方向。
我见到了乌沉的发顶,明黄的衣袂,泛着银光的兵刃……和白衣胜雪。
他同三年前一样,只似乎越发清瘦了些。
面目清冷,眉眼疏离,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白衣之上挂着银色的甲胄。脚步踏得沉稳,脊背挺得刚直。
宛如天人下凡。
我怔怔看着他,全然没发现身后有人靠近。
等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我登时便心里一慌,单脚踏着一个不稳直从那浮雕上摔了下去。
所幸我还是有些神智,在落地之前及时地捂住了嘴没发出声音。
——我躺在地上,浑身如被车马碾过一般疼痛。
“嘶——”我低低痛呼了一声,想要试图起身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脑袋猛然似有千斤重。头顶上一个稚嫩的小太监正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昏倒前的最后一刻,我脑子里还在想——这还好没有扰了百官朝贺。
*
再醒来时,已经是午后。
我躺在司天监大殿正中的榻上,脑袋被绷带缠得如斗大,右腿吊在半空中,被竹木的夹板紧紧束了起来。
——疼的要命。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不枉我疼大有师弟一场。
这是我的第二个念头。
此时我大有师弟正蹲坐在榻前拽着我的手,粉嫩嫩的小脸上还留着泪痕,一双小眼水汪汪的,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上个月二师兄从街边拾回家的那条幼犬。
“师姐!你没死!”见我睁眼,他一个激动就跳了起来,小脸忽地熠熠生光。
我:“???”
师弟,你这话着实难听。
“怎么回事?”我皱了皱眉,激起一阵疼痛来,钻入耳中的嗓音莫名沙哑。
“太医说你摔伤了后脑颅骨,须得好好静养。”
我挣扎着起身,大有师弟上前扶我,但是他个子实在太小,生生用自己一捏就碎的小胳膊试图给我撑起来,反倒弄得我一阵倒吸气。
“我怎么回来的?”我又开口问道。
“一个小太监过来叫人,师兄们给你抬回来的。”
我扶额,觉得自己实在丢人。
“有没有惊了前朝?”
大有师弟摇摇头:“那小太监挺有眼力,悄摸着过来叫的人。”
那就好。
我在司天监里继续休息了半个时辰后,就朝师父告了假。这位出了名的嗓门高火气大的司天监监正,一边骂我一边给我准了假,我那些师兄们又不知从何处给我寻了个轮椅来,不久之后便将我送出了宫门。
我独自怅然地坐在轮椅上占着崇礼门门口的位置,等着我家的马车夫来推我回家,感觉成为了废人的自己很难。
临进府的时候,我顶着个大脑袋朝隔壁探了探头——三年未见人气的高门府邸挂上了红绸,仆役们正洒扫得热火朝天。
“我爹回了吗?”我收回目光。
“老爷不曾回府,”门口的家丁对我这一身的绷带很是惊诧,“差人带了话,说是今儿个宫内设宴,要到夜里才能回来。”
我点点头,遣了一脸关心的管家下人们回到自己院子里,吩咐丫鬟将我身上的司天监服换了一套日常的衫子。
顶着个白森森的大脑袋接着又出了门。
*
到了朝云馆的时候,已经快过了申时。
门口的小厮得福,也是朝云馆当家的弟弟,他同我相熟,见我这一副天竺高僧的行头愣了片刻。
“哎哟我的大小姐,您这是怎么碰着了?”
我摆摆手,轻描淡写:“看热闹的时候从台阶上摔了一跤,看着瘆人,倒没什么严重的。”
得福帮着家丁推着我的轮椅进了门。
朝云馆是京城里的一家二流的乐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来的客人从平头百姓到高官大员都有,虽然这乐坊算不得顶尖,但朝云馆的歌舞伎们却公认长得是全京城里最好看的。
——而但凡是这种三教九流、看起来不大正经、一进门就会辱了我应家门楣的地方,我都很熟。
朝云馆的当家邱大娘子,同我关系很好,每年生辰都要叫我来喝酒听曲,今年也不例外。
刚进了门,几个姑娘便莺莺燕燕地上前迎接。邱大娘子仍在外采买,说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叫我等她一等。
简单两句将我身上的伤糊弄过去,她们又簇拥着我进了二楼一间厢房——上楼的时候还费了好大劲,足有四个小厮帮手才将我的轮椅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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