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我爱风流自在但更爱无上繁华,若无这身上锦衣、这金玉府邸、这玉食佳肴,又哪能求得我的风流潇洒?”姜昭将手里的竹叶放在了窗台之上,见着它随着骤然而过的东风,越飘越远。
她是皇家教养出的公主,是帝王荣宠的爱女,她生来就享受着富贵与荣华,所以,她从来都不敢想,若是没有了这些会如何。
贫贱之身多哀事,她受不得这些,也不愿受这些。
“人各有所求,贫僧不复多言,只愿祝殿下此路顺遂,心愿得成。”
火烛摇曳,辉色暖昧。这僧人面如无暇美玉,此时身下不过是寻常椅木,却仿佛依旧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宛若渡世的佛子临于世间。
这是一种虚无缥缈、而又遥不可及的感觉。
姜昭垂眸看了他半响,忽然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落难之时,他们远隔千里却仿佛近在咫尺,而眼下终于相遇,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和她划清界限。
“和尚,我还有一愿,你可否也祝我如意呢?”姜昭轻轻问道。
止妄双手合十:“殿下所愿,贫僧自然希望殿下能够达成。”
“那我以此生为礼,要你还俗娶我,你应是不应?”
女郎的声音宛若涓涓而来的春水一般,缱绻柔情又缠绵悱恻。有那么一瞬间,止妄似乎瞧见了万里红尘自他心头而生,教他弃佛心、抛教义,缠情丝,惹劫难。
自此,万劫不复。
第64章 佛教式微
可这如何可以呢?
他已经弃了他的国度与黎民, 如何能再让他弃了这二十多年的信仰。
止妄觉得荒唐至极,忽而从座椅上起身,广袖扬起间宛若有冰凉的寒风袭开, 银纹法衣在幽幽烛火下潋滟出几分冷然。
他的面容已然敛去了温意,姜昭看着他,心也渐渐地沉了下来。
“殿下, 夜色渐深, 请回吧。”
止妄出言赶人,可姜昭却是不愿走的,她不甘心, 这人千里迢迢来到洛阳救她, 若说没有情意,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你不喜欢我吗?”她倾身伏于案上,神色倔强,死死地拉住僧人的淡色衣袖。
止妄哪由得她如此,见状便要扯回自己的袖子, 可拉扯间这衣裳单薄的女郎,就滑落了层外纱衣,绸缎掩映之下若有若无地露出了雪白的锁骨。
青玉之青与她雪肤之白, 在烛光摇曳之下, 相映出极致动人的诱惑。
止妄猛然别开视线, 下意识地想转动佛珠,可拇指在食指指腹微微一滑, 却空无一物。这时,他才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想起,那陪伴他多年的佛珠,早就在来洛阳的途中给当了。
他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了心中坚守了二十年的佛。
姜昭又是何其残忍,才要将他最后可以坚持的东西,逼他给毁了。
止妄道:“殿下误会了,贫僧……贫僧待殿下是众生之爱,并无男女私情。”
“你胡说!”姜昭紧紧地看着这个不敢看她的僧人,“你若不喜欢我,怎会弃了西域佛子的身份,不远万里地来到洛阳;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会不顾性命地来此救我。”
止妄冷了声,侧背着身子,在暖黄的烛光下,竟也能显现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众生无异,无论是殿下,抑或是其他人,贫僧都会如此。殿下,请回吧。”
众生无异?
又是所谓的众生无异?!
姜昭咬牙道:“莫非你也会为路边一只猫一只狗,去死吗?”
她越过青玉案,站在了止妄跟前。这僧人生得比她高大,身姿修长伟岸,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和尚,你若是真心的,怎么不敢看我?”姜昭咄咄逼人地问,哪怕是矮了他一截,也不输半点气势。
男女情爱本就是如此,你进我退,你攻我守,在无穷无尽的纠缠暧昧里,看谁最后会溃不成军。
但在此道上,一无所知的隽秀和尚自然是敌不过,这豢养面首伶人的淮城长公主。故而此时,他面对着这艳冠京华的女郎,满头大汗地退了半步。
“殿下自重!”
止妄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只会稍稍重了点语气说一声“自重”。
这对姜昭而言不痛不痒的,压根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让她琢磨出止妄的心慌意乱,立即乘胜追击。
她越发地凑近了他,比起僧人的满头大汗,这喜好玩弄风月的女郎倒是显得游刃有余,“和尚,你怎生了汗呢?莫非是觉得热了?”
正值腊月,又下了雪,屋内的炭火也早就灭了,怎么也算不得热的。
姜昭心知肚明,却偏要逗他,她拿着绢帕就要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止妄觉得于理不合,想要退后,可身后却是书架,他退无可退就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这柔嫩的肌肤贴合着他的掌心,乍然而起温热之感反让他愈加慌乱,连忙又松了手。
一时之间,抓也不是,松也不是,那绢帕就这么地触上了他的额头。
姜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忍不住逗弄道:“好你个和尚,分明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却又一副避我如蛇蝎的样子!这是什么个道理?莫不是……”
她踮起脚尖,贝齿近乎是要咬上他的耳垂,“莫不是欲拒还迎啊~”
欲拒还迎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说是心如止水也是不可能的。
止妄忽而垂眸深深地看着姜昭。他的目光充满着疲惫与挣扎,还带有一种破碎的哀绝。
这样的眼神里,没有喜欢,也没有爱,只有忏悔与抗拒,在瞬间就给姜昭倒了一盆凉水。
为什么呢?
为了她放弃佛祖,有那么难吗?
姜昭喉咙发紧,慢慢地退了一步。
止妄低声道:“殿下,二十年前贫僧离世俗入佛门,哪怕忍受二十年的孤寂也不曾想过背离佛祖,此生既然已许了佛祖,便不敢再有其他,您莫要……莫要再逼迫贫僧了。”
男女之情绝非他这等佛门中人该有的,哪怕他心知姜昭于他而言,远比他人重要,可他也有信仰,若是连这份信仰都能够随意丢弃,他这二十年当真是可笑至极。
不能啊……不能一错再错。
姜昭眼里已经有了泪,她并不相信是自己自作多情,但她却相信这臭和尚,是真的不会为了她还俗。
她抹去了就将夺眶而出的泪,转身就往屋外走。
那窈窕的身影在门扉大开时,顿了一顿。
“和尚,心念既起,便终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地入这红尘。”
姜昭在他心里留下了这么一句话。直到他踉跄着坐下,也似乎余音不散。
烛辉摇漾,室内也随着那纯粹热烈的女郎离去,而陷入了清寒之中。
止妄垂眸看着凌乱的书案,慢条斯理地重新摆放整齐,可不知为何,心反倒越发地乱了。
他想不清,姜昭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这种别样的十年陪伴,究竟又算什么。
他越想越乱,越乱却越不敢想。最后画面一空,竟变作了姜昭眉眼带笑、身裹轻纱的模样。
止妄呼吸一滞,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苦笑道:“殿下啊,你又是何其残忍……”
何其残忍地……诱我生了凡心。
*
次日大早,止妄就收拾东西走了。
当姜昭得知此事赶往别枝苑时,已是人去楼空的景象。
别枝苑本就清幽,如今住在此处的人都走了,就更显凄清。她挽帘而入,只见室无纤尘、案椅归位,昨日还放置了几本佛经的书架,此时早已变得空空荡荡的。
止妄素来是个爱洁的人,以至于所居之处,似乎也因这位不染纤尘的房客,变地格外明净整洁。
这样的干净……干净到似乎根本没人来此居住过一般。
姜昭轻轻笑了声,将掌心贴在青玉案之上,冰冷的凉意窜入她的血肉,慢慢地,她沉下了眼眸。
他倒是走得干净。
可走得越干净,不正越是印证了心中有鬼?
姜昭虽是如此想着,但心里却还是堵得慌。
毕竟从来没有人,会对她的爱慕,这般避之不及。
紫檀见自家殿下神色不佳,便知晓那位法师的离去,准是让殿下不开心了。她出主意道:“殿下若是舍不得,不如奴婢让人将止妄法师请回来。”
她想着公主府请人有千百种方式,先礼后兵加以软硬兼施,左右是没有请不回来的人。
姜昭顺着青玉案走了一圈,指腹划过长案的边缘,心思却活络了起来。只要他们间的联系不断,止妄就不可能与她划清界限。
不是能听见她的声音吗?不是能瞧见她的生活吗?
那孤便让你好生瞧一瞧。
姜昭回眸对着紫檀道:“罢了,他心中有佛我又如何能将他困在公主府里,我对出家人心生亵渎之意,此生恐怕难得善终,但我终究还是不悔的。”
瑰丽的公主眼含泪光,似乎立即就能落下一行清泪,她是这般的寞落凄苦,可说出的话,却是极为晓情明理的。
这样一幕落入止妄眼中,让他的心弦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这时,他所在的地方是国寺的一处寮房,此间布置得古朴典雅,多用沉香木刷以黑漆打造桌椅床具,视野中央是龙飞凤舞的一个“佛”字长卷,旁还挂着悟道子的一副《宝积宾伽罗佛像》。画卷的下方是一方桌案,止妄坐于一端,而另一端正是国寺的老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