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间,就见门外大笑着走进了个长得圆润白嫩的商人。他有着一张比女人还要细嫩的胖脸,上面是大大的鹰钩鼻,配着那又尖又高的笑声,倒真有几分传说中内库总管的模样。
阎铁珊的性子仿佛很豪爽,又精明,就好像真是一个生平未出过山西的珠宝商人,一心招待着自己欣赏的年轻人。他热情地给陆小凤夹菜、与花满楼打招呼、对灵素示好,就像一个真正的慈祥和蔼的长者,一个热情礼貌的主人。
但陆小凤一提起金鹏王朝,提起内库总管严立本,那和蔼的笑容瞬间便僵住了,就好像有人拿着浆糊在那白嫩胖脸上狠狠地刷了一层。可奇怪的是,他眼中居然不是心虚恐惧,反倒是显得有些诧异而恼怒,看着陆小凤的神情既失望又愤慨,把那张白胖的脸衬得都有些铁青狰狞起来。
灵素暗自诧异,手中却偷偷在花满楼手上写下了自己发现的异常。在这样的时刻,她愿意把自己作为身旁这男子的眼睛。
阎铁珊与陆小凤之间的气氛在灵素写下简短话语,说清情况再抬头看时,已经是变得有不同寻常。他挥袖下了逐客令,转身便欲离开,却被那不请自来的西门吹雪给拦住了去路。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花满楼几人与阎铁珊手下诸高手对峙,一时间竟是无人动作。
但他们不可能一直就这样对峙下去。所以,阎铁珊请来的人先动了。雁翎刀与三节棍一上一下,同时袭向西门吹雪。陆小凤对上了霍天青。云里神龙马行空抖着一条鱼鳞紫金滚龙棒袭向了花满楼。
并没有人攻击灵素,因为灵素没带兵器。江湖上不用兵器的高手很多,但其中绝没有这样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小姑娘。聪明的人都知道,对决时并不需要对她过多关注。
灵素也确实没有动,她甚至都没有打算动,只是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仿佛真是一个普通的,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认真地抚着自己的袖口。花满楼在她身边,花满楼不会让她受伤。灵素心中一片安定。
花满楼没有让她失望,他虽不喜欢与人动手,但却也没有在他人手上吃过亏。他后发先至、突然出手夹住了马行空从滚龙棒上射出的狂剑。微一用劲,那锋利的百炼精钢剑已是断成了三截。而后叹着气,以流云飞袖拂开了马行空的攻击。
自对峙开始便不再出声的阎府西席苏少卿见此也忍不住叫起好来,但花满楼却没有赞同,他甚至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道:“不是我的功夫好,而是他差了些。云里神龙昔年的武功,如今最多已只不过剩下五成,莫非是受过很重的内伤?”
苏少卿真正赞叹地说道:“他三年前挨了霍总管一招劈空掌。”
花满楼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是不愿让这因为生活生计不得不谄媚讨好阎府的马行空难堪,可坐着让别人打也不是他的喜好。更何况,身旁还有一个灵素在。虽是不愿,也只好如此了。花满楼心中淡淡地遗憾,除了灵素,并无他人看懂。
苏少卿自然也不懂。作为一个阎府西席,又是个热血冲动的少年,他不可能始终坐在那里。只听苏少卿对花满楼抱拳道:“花公子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的功夫果然让人大开眼界。在下厚颜,敢向公子请教高招。”话声未落,他已是以筷为剑,斜斜地向花满楼刺了过来。一霎那间,就已经是对着花满楼刺出了七剑。他的剑法轻灵,奇巧,剑剑不离花满楼耳目方寸间。灵素看得紧张,不由得握紧了袖中的药瓶,只待一有不对就撒将出去。
花满楼自然看不到苏少卿的剑招,但他仿佛看得见一般,只是手持一支牙筷,便将苏少卿连续两次的连环七剑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苏少英每刺出一剑,花满楼已是知道了他下一招要如何出手。在第三招连环七剑之时,苏少卿终于停下了攻势,面上惊疑不定:“阁下也是峨眉传人?你懂得峨眉剑法?”这苏少卿竟然是峨眉传人!花满楼与程灵素都心中一紧。峨眉传人出现在了珠光宝气阁,难道他们已经知晓陆小凤三人所来目的,提前联合了起来不成?这金鹏王朝的旧案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对你们来说,剑法有着各种招式,各种门派,”心念电转间,花满楼已经是想了诸般可能,百种应对,可面上仍旧带着淡然的笑意,让人看不出他暗自的警惕。“但对于瞎子来说,这世上所有的剑法,其实都是一样的。”
苏少卿似懂非懂,花满楼也并没有详细向他解释,这原是对方师傅的责任:“阁下是峨眉七剑之一?”
“在下是峨眉三英的苏少英。”苏少英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候否认也没有人会相信了。
花满楼与苏少英这边正要接着往下说,那攻向西门吹雪的三人已是永远都站不起来了。西门吹雪的剑出了鞘,便只能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西门吹雪死,一种是他的对手死。从他十五岁至今,结果总是第二种。
而阎铁珊也收了那时惊诧愤怒的神色,只冷笑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一挥手从水阁内外又招来了六七个人,自己却用和身形极为不符的灵敏,挪动着那略显肥胖的身躯,寻找退路退出水阁。那对手下冷漠的态度,让灵素都不由得有些齿冷起来。这个时候的阎铁珊,再没有开始那慈和精明的老人模样,他说话也不再带着山西腔。可他的声音更尖更高,仿佛无数根银针,刺向在场众人的耳膜。这内功之高,实在是灵素从不曾见过的。
但他却不肯亲自上场,那新招来的六七个高手也很快地折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下。西门吹雪的剑尖还带着鲜血,他轻轻一吹,一串的血珠便从剑上滚落了下来。灵素看得皱眉,不由得挪开了视线。场中的陆小凤与霍天青还在对峙,两人的脸上都看不到紧张。不是说这霍天青身受阎铁珊大恩,对阎铁珊忠心耿耿么?如今那护着阎铁珊的高手已经是尽数倒下,阎铁珊对上了剑术绝顶、剑出人亡的西门吹雪,他怎么还有心情与陆小凤打那言语机锋?灵素暗暗留神。
西门吹雪并没有直接与阎铁珊动手,因为场中有更吸引他注意的对手:“这个人既然也是学剑的,为什么不来找我?”他指的自然是刚才以精妙奇巧的剑术攻击花满楼的苏少英。
苏少英的脸迅速变白。对着西门吹雪的挑战,许多人的脸都会这样白。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剑客,还是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的,年轻剑客中的佼佼者,峨眉剑法的威名不能因为他而堕了。所以他不能退,他从地上捡了一把宽厚沉重的重剑,做好了准备与西门吹雪拼死一搏。
可这时西门吹雪却不肯动手,他凝望着这个年轻人,忽然道:“再过二十年,你剑法或可有成。”“哦?”
西门吹雪对苏少英道:“所以现在我不想杀你。再过二十年,你再来找我吧。”
这对一个年轻剑客来说,并不是好话。西门吹雪对他下了战约,以峨眉威名激他接下了挑战,在动手前却声称放他一条生路。这不是仁慈,而是侮辱。如果今天他接受了,他峨嵋剑派在江湖上还有何脸面去见旁人?就算他活了下来,却是以峨眉的声威为代价。这让他如何能退,如何能忍?
所以,苏少英并不曾领了西门吹雪的情,他大声地说道:“二十年太长了,我等不及。”便以带着刀法刚烈的刀剑双杀攻向了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其实没有说谎,他也没有必要说谎。他从来都是说的实话,所以在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一招刀剑双杀之后,西门吹雪看出了他剑法的漏洞,只一剑,就洞穿了他的喉咙。
西门吹雪凝视着自己带血的剑锋,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这样的少年为什么总是要急着求死。二十年以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对手呢?”他是真的这样想的,但灵素心里仍是有些伤感。看着这样的少年,就此惨死,对一个大夫来说,是一种痛苦。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杀他?”花满楼的话中难得的带了些指责。对于西门吹雪来说,他只是看到了用剑之人便提出了邀战,又出于惜才之心,特意不出剑,但他忽略了剑客的尊严并不只是他有。小人物也有他们要誓死守护的事物。这些话西门吹雪不懂,但花满楼懂。所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西门吹雪并没有听懂花满楼话中的无奈,他沉下了脸,冷冷地说:“因为我只会杀人的剑法。”
话不投机半句多,花满楼与西门吹雪的对话又一次无疾而终。
西门吹雪忽然转身,向阎铁珊看去。他不动,也不会让阎铁珊动。水阁里的人都懂。
阎铁珊却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的笑容里面有恐惧,有无奈,这样的笑覆在他脸上就好像是一副让人一看就要转开眼的面具。此刻的他方真正像是一个老人。“严立本早就死了,你们又何苦再来找他?”
“要找他的不是我们,”陆小凤道,“是大金鹏王。”
听到了大金鹏王的名字,阎立本的面色发红,脸上挂着诡异奇特的神色,胖胖的身子如陀螺一般旋转,甩出了几十缕带着风声剑气。众人避过再看,他已不在原地,一起消失的还有陆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