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甯没有他心里的千头万绪,只端着药碗打了帘子过来,将碗搁在案沿上幽幽地散着热气,两条淡眉蹙起,眉间的担忧像是化不开,伸出指头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仍是没反应,比起肩伤更教梁淑甯忧虑的是他的眼睛,这可是读书人的眼睛,是他的前程他的命。
她刚想将手收回,没成想却被他一把捉住,攥在了掌心里,梁淑甯心下以为是他眼前有了光,忙凑近了去看他,却听得他用鼻音哼了一句,“很痒。”
啊,是她袖侧的风恰好刮着他的鼻尖,怪不得。梁淑甯心头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灭了下去。“哥哥,该喝药了。”她轻声提醒,攥在掌心的大手仍没有被松开,那手里仿佛带着缠人的力气,让她有种被蛊惑的错觉。梁淑甯也知道人若是看不见,对于周遭的风吹草动是极为敏感与不安的,尤其是周双白一向机敏强势的性子,对于他难得的依赖与示弱她突然有些不忍拒绝。
既欲徐徐图之,此刻只能点到为止。终究还是松开她的手,周双白再多的不甘心也只先忍起来,重生归来那日他将前后经过在心头梳理过一遍,且不说生出的诸多变故,光想着眼前人对他眼神情绪间的前后不同,就让他不免生疑,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周双白目前的想法很简单,他的甯儿是天生雀儿似的胆小,搞清事情来龙去脉之前,万不能惊走吓跑了她才是。周双白轻轻捻动手指,还在贪恋手心残留的余温。
其实,梁淑甯这厢也觉出了他的变化,自醒过来他总是容色淡淡的,举手投足间透出慵懒散逸,虽说人在病中难免惫怠,可她记忆中的周双白从来都是一支弦上绷紧的箭,气贯长虹势如破竹。他的改变还不仅于此,甚至连口味都发生了不小变化,她一向知道他不喜甜食,可现下却偏爱甜到了成瘾的地步,比她尤甚,说句很不害臊的话,倒与她的口味愈发相近起来。
周双白喝了药只道口苦,朝她讨了一颗粽子糖化在嘴里祛苦,梁淑甯无奈摇头,在旁劝道,“我曾听说,食甜不利伤口恢复,哥哥也该节制些,”一边收了药碗,“可非我瞎说,是覃啸阳亲口告诉我的,他整日舞刀弄枪的对养伤很有些经验。”
她走后他早已习惯了爱她所爱一切,几十年下来,要他如何节制?只是从她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倏尔引起了周双白的不悦,“甯儿和覃家小公子走得颇近?”他瞥见她低头拢着他身上披的外衣,垂下的眼睫和玉白的侧脸,语气间颇不争气地软下来。
梁淑甯倒是很坦荡地嗯了一声,“我与他表姐倪若玩得近,他小孩性子喜欢四处跟着,这几日倒是安生,想必为着开春科考闭关抱佛脚去了。”她提起开春科考的事,冷不丁地想起什么来,忙绞了块热帕子来给周双白擦手。
周双白很是受用地任她摆弄,心头觉得好笑,她自己也不过十来岁倒嫌起别人小孩性子,只是她的熨帖窝心又让他觉得甯儿真的长大了,倏尔又听她道,“说起春闱,哥哥已有好些日子未温过书了,我前日回了一趟外祖家,表哥教我无事多念些诗文,与你听听也是好事,春闱不比寻常,哥哥这当口身上受了伤,若因此误了前程便是罪过了。”看着梁淑甯管家婆一般地朝他吩咐,忍不住勾出心头一丝愉悦。
“甯儿这是担心为兄考不上?”周双白轻轻挑眉,煞有介事地问。
梁淑甯听了只摇头,心说担心二十年不得一见的魁元落榜也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距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待周双白的眼睛复原,再略略温习一遍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想到他自小受尽人情冷暖,只等着科考扬名立万一雪前耻,稍有差池与状元失之交臂该是怎样的遗憾。“哥哥说的什么话,我是盼着哥哥高中状元,也能跟着沾光呢,”梁淑甯将书册在榻前的小案擂好,随口添了一句,“就像那前朝的岑梦溪,京中女子没一个不羡慕的。”
她提到的这个岑梦溪自幼家贫,其兄岑梦石不坠青云之志,点了当年新科状元,岑家跟着水涨船高,岑梦溪也嫁了后来的文状元,还得了诰命,一生享尽荣华,确实值得人艳羡。
“那甯儿也想嫁个状元?”周双白倒很会抓住重点,只是她前一句刚说过盼他高中状元,他紧接着来这么一句,很容易引起歧义。
倒有些像是在问,甯儿你想不想嫁给周双白。
梁淑甯听后顿了一下,面上随之不自然起来,很郑重地摇了摇头,“不想,我可担不起那么大的福气,做状元夫人虽看着体面,其实也是有许多琐事。”更有甚者,还会引来杀身之祸,梁淑甯回想起自己上辈子的前车之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周双白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只当是自己看错了,面上一派和煦打趣道,“这状元夫人莫非甯儿做过?不然怎知道得这样清楚。”周双白的语气很轻松,嘴角仍挂着笑,只是白纱下那双眼不经意微微眯起,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他的话让梁淑甯怔忡了一瞬,随即浅笑回道,“……我原是听倪若说的,她家薛姨母当年就是状元夫人,从那时起整日里茶歇宴请不断,还同她抱怨这几十年如一日连个清净都没有,”梁淑甯自然知道周双白是多聪明的一个人,在他面前随便几句就很可能露出破绽,方才的闲聊竟让她背后忍不住出了冷汗,只是维持着面上并无异样。
周双白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眼前的甯儿似乎与从前真的不大一样了,原先她心里眼里只围绕自己一个,可这一世她的生活里有了覃啸阳有了表哥有了倪若,或许更有些什么连他都不知道的人和事,光是这么想着,他心头就莫名地烦躁起来。
倒是说曹操曹操到,没过几日,周双白受伤的消息传出来,覃啸阳居然随冯云榉一起来梁府探病,说起来他们三人开春同进科场,如今走这一趟也算得上是聊表同窗情谊。只不过这覃啸阳私心更重,他已月余未见过梁淑甯,甚是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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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冯云榉自从上元节宴上与周双百畅谈,对此人不俗的举止谈吐了然于心,在这位冯家表哥的心目中,今次的新科榜首已是眼前这位的囊中之物了。现如今周双白虽受了重伤,那气度却隐约更盛,周身仿佛笼着一层锋芒不露的从容深沉。冯云榉本着慕才惜才的初心,站在槛窗下同他说些宽慰的话。
要说这非常之人确有非常之处,周双白对于受伤一事显得并不经心,这份稳操胜券的淡然让冯云榉对其的欣赏与宾服更上一层,恭敬道,“现下周兄好好养伤,待春闱结束后还请周兄赏光一聚,上次仍是仓促聊到庄子‘思之无涯,言之滑稽’未能尽兴,着实遗憾,”冯云榉是出名的书痴,自顾说起上回的事,片刻又想起什么来,又笑着补了一句,“只怕到时周兄贵人事忙,无暇得见了。”冯云榉对于自身课业水平很有自知之明,对于科考虽不算全无把握,只是要与周双白相比,恐怕云端之隔。
周双白调过目光看他,点头应允,“一定。”前世对于这个冯云榉,只是大致知道他是甯儿表哥,再加之他一向内敛的性格,就并未留下太多印象。而上次席间聊过几句,让周双白对他稍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原本以为不过书蠹一个,酒后却听他说孔丘为世人圣化,老聃智慧万端,可他偏最追崇庄子的闲情狂想,是为旷古绝今的哲人。再看冯云榉此人生于富庶之家,却衣着简朴不尚奢靡之气,颇有些庄子“穷闾陋巷、大布之衣”的意思,周双白随即颔首,为官多年提携后辈,看人往往只需一眼,思忖面前此人若是入主翰林主修编撰,倒颇有些合适。
周双白此时有意点拨他,也是看在梁淑甯的面上,他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有意撮合这位表哥和倪若,只是倪家门庭甚高,倪老太太又出身显赫,怎会看上冯家这样京中排不上号的小门小户?可若是冯云榉今次得以高中,那此事便有两说了。
而当目光略过窗外,梅树下的一对正一递一答地叙话,看着极为热络,也极为碍眼。周双白的手指忍不住烦躁地敲着案沿,嘴角也沉了下来。
覃啸阳听说淑甯哥子受伤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去叫冯家表哥同来探望,嘴上说得动听是一尽同窗交情,这前脚钻进梁府,病人的面都没来得及见,就赶忙绊着梁淑甯不让走了。
“你家哥子的伤还好吧,我特地带了南疆秘制的金创药来,可是亲测奇效,”覃啸阳乐呵呵地,“也就是你哥子伤了,我才舍得拿出来送人。”嘴上不忘邀功请赏,毕竟是未来大舅哥,虽不是亲生的,可只要是梁淑甯在意的人,让他做什么都乐意得很。
梁淑甯道谢,面上一片真诚,直觉得这覃家小霸王平素虽爱胡闹些,为人却是仗义懂礼的。被朝思暮想的姑娘这么笑意吟吟地看着,望着那双新月一般弯弯的眼,覃啸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得又往怀里掏,神秘兮兮地,“我这,还有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