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甯心想,怎么没瞧见,在那角楼上恐怕比这雅间看得还细还清。瞧这会儿倪若面上说得兴高采烈地,恨不得将方才祭火的壮景才同她铺叙描画一遍才甘心,想必也是实在高兴,此时带了几分醉意眼睛里晶晶亮亮的。梁淑甯心里也就将方才的不愉快都揭过了,只是笑眯眯地任由倪若拉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
梁淑仪左右探了探头,有些犹豫地,问她大姐,“大姐姐出去可看见双白哥哥了,前后脚出去了,这会儿却不见回来了。”不知怎么地,自从前几出事情一闹,这二妹跟梁淑甯面前也不跟从前那样似脸不脸的,语气间不察地多了些尊重似的。
梁淑甯听了一顿,拿茶盏子抿了口茶,稍掩一下又有些慌乱的心情,嘴里囫囵只应道,“不大清楚。”周双白这会儿去哪了,她管不着也不想知道,方才那股气懑还留了点后劲。
覃啸阳听她这应话的措辞,寻思着这兄妹俩倒是愈发地有点像,这真不行,学谁的性子不好,可别随了那大舅哥的冷清。筵散了,梁淑甯刚安排打点好众人回府事宜,就见覃啸阳嬉皮笑脸地近身,“淑甯妹妹?”
梁淑甯有些怨他,今晚的荒唐事儿跟他脱不开关系,可转念一想,他一个半大小子又能真跟他置什么气,微微蹙了眉头,瞧着他也不搭话。
难得心粗如棒槌一般的覃啸阳,方才坐的虽远,也隐隐觉察出梁淑甯出去这一趟后神情里怪怪的,这会儿挨了近看,立时发现她眼圈一轮及鼻尖仍是红红的,倒像是哭过,心里一下子就慌神了。
瞧她也不愿意理他,就更急,生怕再将她得罪了只怕往后连面都见不着,他非霸着这荷包又能有什么用?犹豫再三,手只往怀里掏,将那只荷包依依不舍拿了出来,物归原主道,“淑甯妹妹可别气我,方才我出去找过一趟,正想将东西还你,可别不理我……”他也吃了酒,最后几个字是鼻腔哼出来的,倒有点撒憨的意味。
梁淑甯乜了他一眼,将荷包收回袖袋里,面色和缓了一些朝他笑笑,只当是不气了。覃啸阳自然也就顺坡下驴雨过天晴,厚着脸还邀梁淑甯过几日去梨园看戏,他平日里不爱这些个靡靡之音,只是有一出《战宛城》,须生武生对打甚得他意。梁淑甯没理,只拿他那句“开春不知怎么处呢”来揶揄他,嘱咐他好好准备科考才是正道儿。
一直到上了回府的轿子都再没见到周双白的人影,梁淑仪还是有些担心,掀了轿帘子朝外探看了好几遍,又放心不下问了声,“这哥哥是怎么了?”看身边梁淑甯也恍恍惚惚,总觉得各处都透露着怪异,却摸不清来由,只得先起轿回府去。
梁淑甯的心随着这轿子七上八下一路地颠,她不知道周双白今天唱的是哪出,可却知道先前自己努力攒下的那一丁点儿的好感,这一晚算是败得精光了,指不定再被他厌上了。可转念又想,犯不上吧,他那样一个人,俗话说了宰相肚里能撑船,能真跟她一个小女子过意不去么?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去招惹他,只怕他酒一醒就权当忘了,就这么着吧,梁淑甯只伸手搓了搓脸,强迫自己别去想了。
只可惜,周双白还真没她想象中的心宽,几乎是连夜拾掇了箱箧天没亮就走了,闻说是随吕鼐先生去了南边谋事。梁淑甯得知这事儿还是第二日晌午了,第一反应是好好的年节里要去外地谋什么事,后来又转念松了口气,走了也是好事,总归这段日子见不着,不用想着再遇怎么解释前日的不快,待他再归府想必这事儿早就云散了。梁淑甯这心里稍有些愧意,却又隐隐带了点庆幸,五味杂陈的。
没过几日,太阳仍是照常升梆子还是照样敲,闲不住的倪若整日邀着梁淑甯诗社雅集的逛玩,从上元那次小宴过后,姊妹俩的感情倒是愈发升温了。倪若什么心事不喜欢掖着瞒着,但是姑娘家也知羞不好明说,暗地里借口朝梁淑甯打听过几次关于她那个冯家表哥的事,梁淑甯心里就有谱了。
只不过,倪家跟冯家地位上有悬殊,大房舅舅又去得早,云榉表哥孤儿寡母地苦撑门面,可不要说他现下白身并撑不起来,就是他同前世一般入了榜,恐怕也入不了倪家老太太的眼。梁淑甯没底,暗自叹了口气,不知道她意外牵起的这段缘分究竟有没有修成正果的可能。
梁淑甯前世不怎么爱出门交际,有也都是成了状元夫人后那些附庸风雅沉闷乏味的茶局小聚,这京城里吃的玩的太多都是她没见过没试过的,倪若又是个爱玩爱闹的,成日里带着梁淑甯不挨家,梁植知道大姑娘攀上了倪家千金反倒高兴,并不加管束。三次五次地,也在快将梁淑甯对那位出门在外“兄长”的那点惦念都消磨光了的时候,出了大事。
与周双白归京的消息一并传来的,还有他身受重伤的噩耗。
人真回府的那日是夜里,三五个仆从抬回来的,听说都是眼生的,却偏偏没人敢过问,朝外报的是大少爷路上遇了沿路打劫的流寇,身上的伤并无大碍。
可梁淑甯不问内情就知那是托辞,竹枝阁被守得密不透风,每晚都有宫中的辇轿停在府外,来人与他诊治。她曾趁着祖母的光同进去探看过一次,居然也让那些不知何处来的仆从挡在了帘外,那些人神情上瞧并不像普通家仆,她趁机偷眼朝内看了一眼,周双白面色白得纸一般,口唇却泛青紫,显然是中毒的迹象。何时那些图财的流寇会选用淬毒的箭矢偷袭?这明显是奔着害人性命来的。
梁淑甯心里彻底乱了,她没想到周双白不过去南边一趟居然能无端遇上这样要命的大事,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是真的难辞其咎,心里也怕这事会带来连串的麻烦,性命之忧她想都不敢想,只当他十天半月后好转起来,开春了若影响了科考,本朝平白缺了这位名臣,只怕她就是那个千古罪人。
祖母跟她一样急,左右从竹枝阁里打听到,哥子去的是湖州。梁淑甯一听,一趔趄坐定在凳子上,回想起前世的事来。大概就是这个年月,京中轰动一时的大事是,太子遇刺,地点正是湖州。而这一世太子无事,伤者竟换成了周双白,梁淑甯一边惊讶于原周双白竟然这样早便与太子何轸结识,另一边又忧虑前世太子中了毒矢一度垂危,宫中御医联手诊治了大半月才有所好转,如今这虎狼之毒落在了周双白身上,更显得凶险万分。
周双白这一躺半个月里,像是自有天意一般,天爷也再难展颜,自打他回府那日就未再出过晴日头,开始断断续续只飘盐粒子,半个月下来愈积愈厚愈演愈烈,到了这日鹅毛大雪刹不住闸一般际天而来。
病中之人高烧难退,入府诊治的太医由一天一次改成了日夜看守,各个捻着银须眉头紧锁,想必伤情很是棘手。病榻上的人显然是烧糊涂了,嘴里竟也开始胡乱呓语,状况几近直转而下……
这雪罔顾其他毫不节制,只恨不能下漏了天去,可叹年年岁岁风伴雪,却教人辨不清今夕何夕。
门房小厮耳朵冻得通红,手脚倒很利索左右竹篾帚一扫,两头便起了厚厚一叠,朝着赶轿的焦二哥问,呵出一口白气,“今日这样天气,相爷还要入宫去?”
焦二正忙着给马蹄子套防滑的铁链,只点点头,自家主子身居右相,为人宽厚仁义允他承了父亲这赶轿的职衔,自打少年天子登基以来主子又兼了辅丞,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恐怕都算谦的,只是这样的冬日里咳疾该又重了,他想不通相爷何必非要今日入这一趟宫去,转念又一想,心叹也难怪,父亲从前跟他交代过的,二月初三是夫人的祭日。
咳嗽声近了,焦二跟小厮都立时噤了声,他们那位主子身披黑色大氅,玄狐风毛将人圈紧,满头银丝伏贴地纶成一髻,斧劈刀削的轮廓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清俊逸然,年近古稀反倒更添天人之姿。
只是咳嗽声起伏不断,周双白用银绢帕子掩了一下,一落手乜了眼帕子上透渗的血渍,倒像是见怪不怪了。哒哒马蹄声响起,于刚落的薄雪上印出一行两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老魈、L、coconut、禾忽小天使的留言~~~
最后那段是切镜头到了前世辅丞视角啊,下章醒!
第三十四章
繁缛的绛紫袍脚上用金丝银线勾勒出大片凤翎,拖行在偏殿雪地之上,有种艳极则妖的瑰异,偏殿的门旋即被宫人推开,那戴着寒玉宝甲的?轻&吻&喵&喵&独&家&整&理&葱指却微微示意禁声毋需通传,太后只记得这一日,他一定会在这静静地待上半天,这偏殿的窗恰对着尚衣局正门,他就这么看着门内外宫人鱼贯往来却从不踏足,临近下钥前出宫,倒像是来接那个女人回府似的,既然提到那女子,这样多年过去她甚至连那人的相貌都记不大清了。
周双白一颗心浸在往事里,或许没听见身后的响动或许是无心挂怀,由殿门吹进来的几绺寒风倒应验得厉害,他又开始咳了。
来人就这样注视着他的背影,虽已一头银丝那脊背却依然记忆中的直挺,太后只得轻叹了一口气,“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梁淑甯的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此梁府抄家,幽王谋逆事迹败露,倪、覃两家痛释兵权,后周双白与何轸心生嫌隙,才有了她母子向死而生的一线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