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也说不清,李演昨夜拿出了那么多从前没有被察觉到的实力,算得上是孤注一掷的行为,是基于什么样的判断和用意。
李演是不是知道十九年前罗盟主的事,又知道多少?是不是断定当年幸存的罗家后人在借助了他制造的混乱进宫之后一定会杀了他这个皇帝报仇?更甚者……他到底知不知道穆长戈的身世?
所以在他以为有一定会置他于死地的罗家后人的情况下,集结了自己所有隐藏的势力为对方大开方便之门。一旦李泓真的死于昨夜,死于罗家后人之手,作为皇室存活唯一的男丁,在李泓本人尚无子嗣的情况下李演几乎毫无疑问会成为新皇。而那时李演昨夜起兵的理由就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变成只是来迟一步的护驾,甚至完全可以将李泓真正死于谁手昭告天下,一边彻底撇清自己与李泓之死的关联将责任彻底推给罗家的后人,二来帝王之死必不能草草了事,李演甚至可以借此公开李泓会遇罗家后人刺杀的原因——揭开十九年前先帝曾陷害他人的罪责,在打击先帝和李泓父子二人声誉的情况下迅速建立自己的威望民心。
看起来……合情合理。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知道罗家后人的事,并且坚定相信对方有在自己掩护下杀死李泓的信心上。
因为如果李泓没有死,那么如此大的动静之下,并没有下任皇帝这个能让很多明眼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再多言的头衔的庇护,宁郡王李演的所为根本不可能彻底压下,这一夜之中城中城外多处制造混乱,甚至兵变攻入宫墙,大逆不道的罪名即便是他有皇室的身份也不可能脱身了。
就如眼下。
宁郡王李演,蛰伏这么多年潜藏这么多年,会这样冲动么?难道真是……等了这么多年已经终于再等不下去,便奋力一搏么?
那两个,李泓如今连姓名都还不甚清楚的人……跟宁郡王李演难道还有什么关联?可若他们二人真的是听命于李演……那昨夜就断不可能会被穆长戈劝退。
虽然穆长戈的劝退……也并不容易。
种种思虑顾忌,能够真正解答的大约只有宁郡王李演本人,连那两个神秘刺客也大概并不知其全貌。
但是李泓清楚,李演不会说的。
而事实上,李泓将李演暂时只围困在宁郡王府,隔上一日再下旨令其入狱,也有放饵的用意。虽然其实李泓自己也对这个时候会有人冒险与李演联系甚至营救李演这件事,并不看好。
但至少能是一个检测李演在上京城是否还有昨夜未能被清剿完全势力的试探。
昨夜有惊无险,但李泓却丝毫不觉轻松。
“穆将军如何?”
被钦点医治重伤昏迷的穆长戈的御医见李泓并未用人通报,自己掀了帘子进来,先是一惊,而后很快熟练地跪倒在地,很有眼色地此时没有在行礼问安上耽误什么功夫,跪下之后低着头连忙回道:
“回陛下,穆少……穆将军伤势虽重,但万幸……避开了要害,心肺未损,只是失血过多。加上……加上守孝期间,穆将军许是哀伤过度,并未能好好保养,体质……体质较以往略有不足,这才……这才令如今的伤势恢复得……慢了那么一些。”
李泓并未多看跪在地上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的御医,此刻站在床榻边上垂着头看着无知无觉躺在那里,分明还在昏迷之中未曾清醒,但仍旧紧锁着眉头并不安宁模样的穆长戈,神色也算不得好。
事实上若是此刻面对眼前这个自己十几年来的好兄弟伤重至此的模样能够稍稍冷静些的话,李泓就会轻易察觉到跪在地上的御医与以往稍有不同的紧张。
御医自然是紧张的,万分紧张。
他在宫中多年与如今的皇帝李泓还有常在宫中的穆长戈都十分熟悉,加上穆长戈当时重伤昏迷时手里还紧攥着自己的长木仓没有放手,御医很轻易地就看出——
穆长戈身上最重的那道险险避开了心口要害,造成了大量失血让他至今未醒的伤势,正是他自己手里的那柄红缨长木仓造成的。
可那时候大殿内,除了已经人事不知的穆长戈之外,只有皇帝李泓和大内总管王志。
殿内没有其他刺客或者叛军的尸体。
事后皇帝李泓也并未下令搜寻什么逃跑的刺客。
如此一来……
这件事虽然御医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但却并不妨碍他为此心慌生惧。
他甚至不断地在担心作为唯一一个医治穆长戈的,可能摸到一点儿他其实并不能知道更多的真相边缘的人,自己在穆长戈醒来之后会被灭口。
因而在突然见李泓前来的时候,才会因为下意识的惊恐一时间没法平静下来。
也好在,这时候李泓的心绪也并不平静,没有顾得上他。
“多久能够痊愈?多久……能醒来?”
早在将穆长戈交给老御医的时候,李泓就说过不计任何代价不拘任何药材也要治好穆长戈,而好在穆长戈的伤也确实并不致命,御医对此还是颇有信心的,强自定了定神仍旧低着头回道:
“回陛下,穆将军这伤七日之内便应能下地走动,先前稍有虚亏的身体微臣也有把握一月之内养好。至于清醒……若无意外,最迟明日午后,穆将军就能醒来了。”
李泓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点了点头:“尽心医治,但凡所需……宫中有的,你尽可使用,宫中没有的,即刻着人报于朕。”
“是。”
“……还有……”
尽管李泓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分,显得有些犹豫和踌躇,可是仍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的御医并没有胆量抬头去看这位年轻帝王此时的神色。他也并不敢插嘴打断,尽管李泓停顿的时间略有些长,老御医仍旧只是静静地跪着低头等待。
年轻的皇帝叹了一口气,其中有一些连地上跪着的老御医都能轻易分辨出来的无奈:“……稍后……长公主会过来……探望穆将军。你……只看顾好穆将军身体便是,其他的……”
说到最后,李泓的声音微微冷了下去,话音之中还带着一点儿能够被人察觉到的狠意。
本就因为先前的发现和猜测心神紧绷的老御医几乎是一瞬间,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当即猛地一下把头磕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微臣明白!”
李泓这会儿才终于转过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维持着叩首姿势的老御医:“……下去吧,朕在此多呆片刻。”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老御医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从始至终没敢抬头去看李泓,就匆匆忙忙倒退着离开了。
室内只剩下床榻上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的穆长戈,和床榻边上背着手站着一言不发的李泓。
许久,李泓叹了口气,看着穆长戈的眼神无比复杂。
事实上,他是算到了的。
他算到,就算知道了身世的真相,穆长戈自己不会,也不会让别人伤他的性命。这其中未必是对于他们十几年兄弟情谊的信任,更多的是出于被穆恒影响,被先帝有意教养之后的穆长戈的了解。
只要他是皇帝,是个心中有国有民,为民着想的皇帝。
只是……
在满眼仇恨满身戾气的自己的亲生兄长面前,连李泓也没有料到,穆长戈会那样决绝到……几乎以死相逼。
或许也不都是为了相逼,那时若不是穆长戈的那个兄长武功高强反应够快,及时打偏了那长木仓的木仓头……
左边是相处十几年的兄弟,右边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前是江山万民,后是家族血仇。任何一方都似乎能有足够的理由动摇他,甚至指责他。
选什么,都是错,选什么,都是愧。
足够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的皇帝李泓并没有在穆长戈这里呆上多久,很快离开了。而一直为自己的小命捏了一把汗的老御医在李泓走后,一边战战兢兢地等着即将到来的康乐长公主李湉,一边去给仍然昏迷中的穆长戈把脉,心中默默衡量算计着自己已经小心琢磨了许多遍的内服和外用的药方。在有了李泓随意取用的“圣意”之后,此时的老御医正考虑着将其中的许多味常见药材换成罕见且贵价的珍品——尽管对药效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提升。
尽管并不知道混乱的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老御医本来算是熟悉的穆少将军穆长戈的身上又明显有十分违和的来自于他本人兵器的伤口,老御医不敢多猜,却在李泓来看过穆长戈之后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
皇帝李泓对穆长戈仍是在意非常的。
似乎他们十几年一起长大的情分并没有什么变化一般。
老御医曾经就私下在心里猜测和感慨过,年少时的情谊能不能真的抵得过帝王的心思,但至少这个情况如今还没有发生。
于是一直在心里担心自己最终可能会被灭口的老御医,开始琢磨怎么能在他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可能挣扎一下——比如让皇帝看到自己在守口如瓶的情况下,对于他所在意的好兄弟的用心。
这一点,也不知能靠那些有价无市,珍惜非常的药材药引,实现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