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朝。”牢门外一声轻响。
穆简斋的声音传来,牢房里的人同时静了一静。
穆澈被唤回神智,拉着吉祥便要离开,颜不疑突然道:“妖童颜浊,可曾听过?”
两个人的脚步一顿。吉祥安抚地捏了捏男子手背,转身看向坊主。
“不晓得,正常,毕竟是江湖事。”颜不疑意兴阑珊地换了个坐姿,懒散数说:“生来不详,克父克母,七岁屠村,十岁被官府海捕,十二岁,成黑道重金悬赏人头的魁首……”
他抬眼看看四周,还是似笑不笑的样子,“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实则最合适不过的。”
吉祥脸上一片空白,不能理解坊主话里的意思。
穆澈则后背生凉,下意识看向甬道之外,却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
穆简斋不知何时又退了两步。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也记不得许多了,感兴趣可以回去问你二伯。他,最清楚不过。”
话是对穆澈说的,火光暗魅,颜不疑眼睫微垂,遮住情绪:“我的身份江湖上知者不多,但廖秀蝉有备而来,难说探出了我多少底细。——用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徒与来使斗茶,即便赢了,一旦败露,意味着什么小侯爷不用我多说吧?”
穆澈还处在惊诧之中,吉祥突然道:“坊主别这么说自己。”
饶是颜不疑,听见这句话也愣了一下,而后自嘲一笑,“看,我说你低估了她吧。”
本以为说了这些,这丫头会惊惶失措,可她好像天生便有一颗纯良之心,像她那对眼睛,再深的黑暗也遮不住其中的光芒。
“吉祥,说实话,你想去斗茶吗?”
吉祥听见坊主问,下意识扭头。
“别看别人,问你自己,想吗?或者,敢吗?”
颜不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吉祥能感受到他的期许,同时也能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在慢慢收紧。
敢吗?吉祥自问。
她第一次登上鹤心楼,便是与习生馆的茶魁对阵,那时她年纪稚嫩,满心踌躇,即使所有盘口都押向对手,她也没有一丝怕过。
她还记得那一天的阳光,记得鼓荡在风中的茶旗之声,记得她亲手书在旗帜上那四个大字。
后来和祁门来的云松斗茶,面对三大茶坊的压力与未知的挑战,她也没有怕过。哪怕在昌黎,身处那间布满毒障的佛堂与那个毒蛇一样的男人对战,她同样没有怕过。
——只要坐上茶桌,目的就只有一个,赢。
这是颜坊主教给她的。
——学茶是为修心,当你可以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茶道便成了。
——这是师父教给她的。
可是她最珍惜的那个人,每在夜半梦回紧紧抱住她,唇温缱绻,不要她涉险分毫。
她有她的引以为傲,也眷恋他的百结柔肠。
墙壁上的火把在毕毕剥剥地响,灼得吉祥心脏发烧。几次话到嘴边,她最终拉着那只温热的手,低头目视鞋尖。
似有谁一声叹息。
吉祥觉得坊主对她一定很失望。
直到穆澈拉着她离开牢门,吉祥都没勇气抬头看颜不疑一眼,这与从前颜不疑罚她不同,因为这件事她心中有愧。
她神不守舍地跟着穆澈,走到穆简斋身边时,穆澈停步示意。
男人没有动弹,默了一息,回头向来时路:“走吧。”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说了许多话的颜不疑口渴,勾过一杯茶才觉凉透。
手里的茶汤漾漾生光,颜不疑看了一会,抬手泼在地上,自言自语:“当真不想与我叙一杯么。”
关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事,穆澈回去后曾向穆菁衣询问。老侯爷给他的回答永远老不正经,后来眼见儿子要急了,才慢悠悠说:“好奇问你二伯去呀。哦,只要不怕他揍你。”
穆澈当然没有空闲到跟原主打听这些事,茗战日近,他目前的主要任务是看着吉祥。
他不怕颜不疑撺动,不怕外界的压力,哪怕一道圣旨下来,他都能为她顶住。
但他怕吉祥自己动了念。
他了解这个姑娘,她只是看似柔弱,其实有一颗比男人还果敢,比任何人都百折不回的心。
她是茶花上的一滴明露,却不会随朝阳晞没,只会愈发璀璨,凝成一颗惊艳世人的珍珠。
心中何尝不知颜不疑说得没错。他不该困住她,他也从没想过困住她,可是心底那份深刻的忧切,就是让穆澈持不住,放不下。
让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从容行止的自己。
吉祥又在茶室,当初穆澈花了多少心思为她建成,时至而今就有多后悔。他立在绮窗外,瞧着身姿静雅的女子兰指轻勾,行云流水,那般超尘世外的风韵,笔不能摹样。
似乎觉察窗外视线,吉祥一抬眼,顿时什么风度样子都没了,手忙脚乱地撂下茶碗,“我、我那个就是玩玩……”
穆澈听她不打自招,也没怎么样,只是笑笑。吉祥更慌了,不想自己的小心思被他发现,让他失望,思来想去,干脆倒打一耙,“你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也不出声,怪吓人的!”
娇音似糯糖蒸过火的软,穆澈真正笑了一声,隔窗相望,眸中无限情脉勾连:“临儿,你呀……”
这一幕被圃外的雪焉看个正着,她看不见屋里的吉祥,但穆澈侧脸的神情是不骗人的。无人发觉清风吹送蝶花裙裾,回房后雪焉对婢女道:“帮我备车。”
簪星问:“小姐要去哪?”
“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结局,更新频率慢了,争取月底前完结。感谢小可爱们的包容~~么么哒~~
第190章 锵金玉
马车过庞运桥, 驶入青石漫长的宫道。簪星随穆雪焉坐在车里,不放心地问:“小姐要进宫做什么。”
“簪星,”穆雪焉问,“你觉得我的茶技如何?”
簪星吃了一惊, “小姐, 你——”
女子随手勾起牖帘, 入目不过琉瓦朱墙,一缕高处投下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侧脸, 如一块洁白美玉暖生烟虹。
“我少时也曾随鸿渐流的散师修过茶道, 虽不及吉祥——”
她停语自笑,眼中光彩傲人:“茶道源自中原。天下之士,励志清白,即使闲暇修索之玩, 莫不啜英咀华, 碎玉锵金。”
簪星听不懂这些话, 只觉得此时夫子身上有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望之崇远。
她跟穆雪焉的时间最久, 多少知道小姐心里想着什么。可是,眼下全天下都在盯着这个热手山芋, 哪怕内外茶司都无人敢接, 她家小姐这时候挺身而出,不知是福是祸……
正要开口劝说, 马车突而一颠,车厢里的雪焉身子向前抢倒, 被簪星及时扶住。
便听一阵马鼻啴啴,一道清冷的嗓音在外:“下车。”
穆雪焉眉心蹙起。
簪星为有人冲撞了小姐的车马心中不快,薄怒掀帘, 在看到那红衣男子的瞬间吓了个怔愣。
“宁、宁大人。”
这人对簪星产生的阴影实在太大,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打个磕绊,回头看了小姐一眼——雪焉垂着眼帘,情绪莫辨。
簪星舔舔干涩的唇,壮着胆子问:“大人有何事?”
宁悦玄高踞鞍上,从那个高度,恰好可见车厢中玫瑰衫裙的一角。
大理寺卿不耐烦地勒勒缰绳,重复:“下车。”
那语气仿佛不照办的话,下一刻就将跃马来撞。
簪星久闻这位爷治点形狱的手段,再对上那张吃人的脸,腿都要吓软了。
“在这里等我。”雪焉终于出声,待簪星想拦的时候,人已下了马车。
穆雪焉莲步款款地走到白马之前,眼目微抬,不卑不亢。宁悦玄狭长的眸光一敛,一个利落下马,站定女子身前。
“你要进宫,自请茗战是不是?”
两人的距离过近,雪焉能感觉喷在脸上的气息,面上无绪地后退一步。
宁悦玄紧逼一步,低着眸子盯她不放,“是不是?”
“这不关……”
“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你无私高尚?!”
“大人,这是我自家事。”
“呵,自家事?”宁悦玄眼珠腥红,少见地带了情绪,“你以为我为何在此?我就知道,你的好弟弟舍不得他女人,把你推出来顶替!怎么,朝事离了你穆家就不行了么?此事有云家在前头顶着,云家不行,大不了再从牢里把姓颜的提出来,轮得着你这么奋不顾身?要是输了,你是不是还要领一个郡主的衔,献身嫁去西戎?!”
他一口气说出这番话,震得那车夫和簪星一脸惊诧,想上前来又不敢动。
幸而这个时辰没有其它朝臣经过,但雪焉恐怕落人眼目,回身准备避开,突而一只手横腰拦来,将她揽在怀中。
“啊!”雪焉禁不住呼出一声,挣了一挣,却被男人钳得更紧。
“放开!宁悦玄,你!”雪焉玉颜红涨,抬眼瞪着她。
宁悦玄眼中浮出几分报复的快意,低低的冷笑钻进耳窝:“别人能抱你,我就不能了?”
雪焉清透的瞳仁瑟了一下,“金谷园夜宴那日,你……”
“什么金贵地方,只有你穆家能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