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了嘛,年轻人,受点挫折是应当的。”
穆菁衣两眼弯弯,笑得像个和蔼的长辈,趁气头上的后生没防备,在他肩头拍了两把,施施然走远了。
第186章 毕生局
最后一子落下, 枰中黑龙受缚。这时门外传来唤声:“独苏姑娘,走吧。”
屋里的女子睫宇微低,随手抹乱了棋枰。
这是个很美的姑娘,秀曼清怜, 只是眼底总似藏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让旁人琢磨不透。
她起身开门, 木黑的眼珠没有情绪。仰头看了眼暮春的天空,碧蓝如玉。
“走吧。”她对门外的侍婢说。
被宁悦玄劫出卓清府, 独苏的日子和从前没有分别, 宁悦玄待她不算坏,她依旧每日看棋谱,自己与自己下棋。最大的区别,大抵是身边没了玉楸那个丫头——当时不觉得, 一分开才感觉到, 有个活泼的小姑娘在身边是件挺好的事。
小轿一路入皇城, 这里本是像她这样的人, 一世无缘接近分毫的所在。
外宫门落轿, 宁悦玄红袍襟正,已在等着她。
独苏微微仰头看了男人一眼, 平淡的神情没有改变。她对他没有恨, 也没有怕,没有恩, 也没有孽。
她只是一个下棋的人,有时独苏自己会这么觉得, 爱憎是多余的东西,毕竟她所有的时间都消在了棋子上,被日复一日的三百六十一个交点磨逝春秋。
好笑的是, 不久前她听说穆温从军去了,似乎是宁悦玄有意放进来的消息。她不懂宁悦玄为何觉得自己会在意这件事,难道他以为,她会与卓清府的二公子有什么了不得的纠葛吗?
杨柳的风从面前吹过。
“不用怕。”这是宁悦玄带独苏进去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对弈在国手馆进行,圣上御趾亲临,同在场的还有穆菁衣,以及太常寺、礼部几位侍郎。
独苏拜见圣上,起身后经过穆侯爷身边,后者点了她一眼,放轻声音:“赢了这一场,姑娘下半辈子的身家有保了。其它账,我们慢慢再算。”
独苏的眼神向旁避了避,西戎派出的是个彩巾缚头的长须男子,看见对手后眼睛微不可见地一眯,“女人?”
太常寺卿扬头道:“本朝国手如云,□□弈术不过游戏尔,便在闺阁之中,随处戏乐可见。客自远方来,我朝自然礼让三分,免得教人认为以大欺小。”
西戎使颉汝面作微笑,“如此,远臣愿遂君意。尝闻贵国高手切磋,有当湖十局,引以为美谈,今日不若便以十局为限,令敝人领略一番贵国高招如何?”
弈棋是一项极度用脑的比赛,颉汝深知女子体力上的劣势,想在局数上作文章,被穆菁衣当场看穿,拂袖淡笑:“阁下有所不知了,我朝素以中庸为道,讲究过犹不及,便以五局为限吧——独苏姑娘以为如何?”
独苏道:“好。”
颉汝一口气憋在胸口,只得笑笑,还颇为绅士地向对面的女子做出手势。
二者在御用棋座两方坐定,颉汝笑道:“请圣上恕罪,小臣还有一个提议。”
太常寺明大人的霜眉跳了两跳,就差大骂番邦子屁事怎么这么多!连宁悦玄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但人家有话,当主人的总不能不让说,颉汝谢过圣恩,一副恭谨的模样道:“中原围棋奥妙无穷,我族部落也肖仿创造了一种棋戏,既然两方切磋,那么请以两局戎棋与三局中原围棋的形式进行,不知可否?”
一言既出,四座瞬间沉寂。
宁悦玄眉目冷薄,目光从独苏纤弱的肩膀越过,冷冷盯着颉汝那张看似敦厚实则狡黠的脸,“阁下想让对手现学现下吗?”
颉汝笑道:“连复杂如厮的围棋都不过是闺女游戏,区区粗陋之道,又何烦之有?且不过小试两局,尚有三局为贵国擅场,难不成这位姑娘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此人口锋着实厉害,言语至此,做为东道主再要讨价还价,便显得小气了。圣上沉吟片刻,问独苏:“你可行吗?”
独苏微微凝息,尚未回答,颉汝抢着说:“——姑娘若无把握,我可以容让三子。”
明彧一听这话,生怕他下一句就是“等到下围棋时,你也让我三子”。“不要脸”三个字几乎呼之欲出,幸而独苏虽然寡言,内里一点不笨,静静道:“不用让。”
颉汝愣了一下,干笑两声,而后将戎棋的规则讲了一遍。有当行的棋待诏在旁听着,只觉戎棋的复杂并不亚于围棋规则,不禁为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姑娘捏了把汗。
独苏兀自岿然不动,听罢点了点头,两方开始摆子。
她自六岁浸淫棋海,早已触类旁通,是以下第一盘戎棋,竟跟得上颉汝的路数,前半盘紧紧咬住对手的势头。
颉汝心中暗惊,此时方信中原真不是随便找个女人糊弄他,这还真是位数一数二的高手。后半盘他专注凝思,倚仗熟练优势,以两子险胜。
上来先输一局,众人的神情或多或少有些变化。独苏却在一盘的实践中迅速掌握了戎棋的精髓,在第二盘中,狠削猛打,棋路凶得不似一介弱女。颉汝倏尔色变,连连追补,结果却仍无力回天,双方打成了平局。
在数子确定之时,一缕汗渍从颉汝头巾下流出。
他下棋这么多年,从未见识过只下两盘就能与他打成平手的人,这得有多高的天赋?他甚至隐隐恐惧,如果再多下一局……
“末技而已。”
“……你说什么?”颉汝盯着对面的人,表情古怪之极。
独苏其实也在前两局的博弈中消耗了大量心力,只因脸色惯常雪白,不熟悉的人都瞧不出来。她把话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这种棋不过是末技而已。规则看似复杂,却根本未学着围棋根底。”
颉汝眼里闪过一抹阴鸷,“姑娘好像一局还没赢吧?”
独苏的唇角很浅地勾了下,眼睛直视对方:“后面三局都下戎棋试试?”
这是一种很矜傲的挑战,微微抬起的下巴勾连秀长的脖颈,闪瞬之间,散出一股难言的魅气。
颉汝只感觉被无形的拳头击中胸口。
他不敢应。
因为他知道那样的话自己真有可能会输。
周围观战的人心中同叫一声好,有人低声道:“不愧是卓清府出来的姑娘,方才我尚有些担心,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穆菁衣耳朵极尖,闻言笑笑地瞟了身畔的后生一眼,那意思是我府上可养不出这样的人。宁悦玄装做不见,心中同样有些意外,他见惯了独苏逆来顺受、沉默少言,从没想过她也有挑衅人的时候。
等今日事后便放了她吧……他忽然冒出这样个念头。放她与她弟弟团聚,过简单安稳的日子去,毕竟是为国立了功的……
旁人心思各异不提,棋盘上已开始了第三次厮杀。
换回熟悉的棋子,独苏本能地感觉心安,她捻子起落,本应稔若茶饭的手感却迟迟找不回来。
不对……怎么回事……
关注棋盘的穆菁衣也觉出不对,独苏竟然跟不上颉汝的棋路,布下的三条暗线皆被封堵压制。
颉汝嘴角露出一抹阴黠的笑意。
“姑娘口中的末技,似乎扰乱了姑娘的思路啊。”
原来他的目的在此!穆菁衣赫然明了:先用两局戎棋充分消耗对手的心力,再在乍一转换下穷追猛打,逼得对方丧失常度!
独苏往日对局无数,经验丰富不假,但对阵这等老成谋国之人,还是略显稚嫩,不待她调整过来,对方已然笑意岑岑地落下了最后一子。
独苏脸色白了一层。
棋面看上去黑白相势,说不准谁输谁赢。棋侍郎上前数目,数完喃喃道:“平局。”
平局,又是平局。
独苏竟然在自己最擅长的围棋上未敌戎人,三局过后,她一局未赢,还落后一局……换言之,胜下那两局,她只能胜不能败。
第四局伊始,颉汝开始下快棋。与其说耍花招,毋庸说这也是一种长战的策略。独苏如果要跟上他的节奏,必要牺牲巨大的心血与算力,如若不然,同样要忍受对面飞快落子后以逸待劳的折磨。
才过中盘,独苏脸色便如金纸一般。并非她身体孱弱,端看颉汝满头汗水,便知他施展的迫力同样反噬着自己。
可就算自损八百,他也要伤敌一千。他心里非常自信,就算是青壮男子,应对他这种变幻无常的打法也会头痛水已,这一局是输是赢都不要紧,他要的,是彻底摧毁这个小姑娘的神智,要她在最后一场无以为继。
果不其然,颉汝意在施压,并不计算子目,独苏凭着两个劫眼艰难取胜,却在拉锯的过程中迅速虚脱。
观战者尚未发现她情况不对,独苏想让自己缓一缓,恢复过来,可她粉白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棋盒。
珠玉撒落的声响惊动众人,这下大家都发觉了——独苏的脸颊白得吓人。
棋官连忙去捡棋子,宁悦玄上前一步拦了他,亲自俯身去拾。
绛红的袍角不惜坠地,宁悦玄将玉白的棋子一粒粒捡回盒中,放到独苏面前,看着她清凉无着的眼眸,低声问:“还能继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