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歇地耳提面命了一程子,福晋走了。
门帘上的薛富荣塌着肩冲祁果新笑,堵着门,站得敦敦实实的像门神。
祁果新看得真真儿的,福晋走之前拉着薛富荣说了好半晌,一定是在交代薛富荣看住她。
没辙了,看来今儿是要拉下脸子豁出去了。
夜里皇帝设大宴,款待撒围的勇士们。
祁果新坐在皇帝身侧,她害怕呀,就怕她冒着千难万险把皇帝留下来了,皇帝又说她胳膊腿长歪了,半夜命人把她拉出去给砍成人彘了。
想想画面就很凄惨,祁果新鼓起勇气,凑近了皇帝耳边,“万岁爷……万岁爷……”虚无缥缈的虚弱叫唤声,像哭灵,十分晦气。
他的皇后似乎有邪法,能让他一见着她就犯头疼。皇帝连眼梢里都不想看她,“你少这么叫朕。”
祁果新今儿态度奇佳,一叠声应好,“万岁爷,您让奴才回去反思,奴才想清楚了,想向您讨个恩典。”
皇帝假装没听见,端起杯盏往唇边递,不动如山。
祁果新只好更往皇帝身旁靠了靠,那一点樱唇几乎要贴在耳朵上了,“您今夜上奴才那儿过夜去罢?”
皇帝差点被一口酒呛死,是不是她呼出的热浪把他的龙耳熏聋了?
皇帝不可置信地转头,“你说什么?”
第25章
祁果新提心吊胆地觑了一圈, 下头人都坐得好好的,均是神色自若,应当是听不见这处帝后间的对话。
她放下了心, 接着使了浑身解数劝说皇帝:“奴才命人置了两张榻,拼一块儿,宽宽绰绰的,这回绝对挤不着您了。奴才来的时候躺下试过了,在上头屈身子抱团打滚儿都尚且有富余……”
皇帝向她看过去, 灯影下两点绛唇张张合合, 她喋喋不休地夸那榻到底有多么多么宽敞,轻言细语的, 好话说了一箩筐。
皇家向来是体统大过天, 御幸也被条条框框给锢死了, 无论是初一十五上坤宁宫去,还是膳点儿翻牌子,都是例行公事, 是他为人君为人夫的责任。
而这回不同, 皇后在邀请他,请他上她的闺房去, 共享她那方从未展示过的娇艳。
真奇怪,刚才怎么会觉得她的声口像叫魂?袅袅的音儿,分明像珠玉落盘,清清脆脆的一把嗓子,世上再没比这更娓娓的嗓音了。
说来惭愧,人前是俯瞰天下的帝王,人后只是个没尝过荤腥的大小伙子。皇帝心纵得快要蹦出胸口,架子也忘了端, 皇后虽然是个揿头拍子,瞧在她声口柔甜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应了她罢。
再转念一想,不成,像皇后这么不着四六的姑娘,皇帝真怕是自个儿误会了,白白高兴一场。
皇帝俯身过去,问清楚了:“你让朕上你那儿,做什么?”
祁果新很讶异,皇帝这人多奇怪呀,御幸不做那个,还能做什么,俩人一块儿挤在炕头唱歌吗?这还有什么可问的?
她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答得很坦然,“生阿哥呀。”
想一想,又添了一句“格格也成”。
其实要不是福晋见天儿阿哥阿哥的唠叨,祁果新是更喜欢小闺女的。
生孩子,绵延皇家血脉,这是后宫大大小小的嫔妃并担的差事,差不多能说是最重要的一宗了。
在其位,谋其职。在祁果新眼里,车把式拉车,厨子烧菜,妃嫔生孩子,职责不同,公事公办,这都没什么两样。
她似乎坦荡过了头,怎么听都不搭调。皇帝皱起了眉头,要不是话听得真周,光是看着皇后一片澄澈的眼,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了。
皇帝脸上一派阴晴不定,看来是没有要答应的意思。那就算了罢,横竖祁果新是努力争取过了,可怪不得她了。
祁果新卸下心头沉重的包袱,想重回大宴的欢快氛围里,往四下里随意一瞧,正看见薛富荣站在身后不远处,冲她咧开嘴,肉墩墩的大脸上挂着阴森森地笑。
坏菜了,怎么漏了这一茬,薛富荣还肩负着监视她的重任,今夜要这么翻过去了,祁福晋不可能绕得了她。
当个皇后,也当得浑身不自在,祁果新讪笑着坐正身子,牵了皇帝的袖袍,在空中轻轻前后晃了晃,“万岁爷,您来吗?”
声儿缓缓的,带着莫名的粘性,糯糯的,像给皇帝下了咒。
皇帝目不斜视地望向正前方,神情瞧不出什么端倪,只短促的“哦”了一声,“朕知道了。”
正襟危坐的皇帝眼下只懊恼这趟出巡生鹿血喝得不够,赶上这个节骨眼儿才喝,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功效……
成事儿啦!祁果新欢喜得不行,对福晋能有交代了。
她朝祁福晋坐的方向看过去,隔得有些远,看不清福晋面上的神情,祁果新骄傲地晃了晃脑袋:额涅,您看见了吗,我可真厉害呀。
不瞧不要紧,抽回眼神的时候扫过妃嫔们坐的那块儿,似乎有些不对劲。
今夜大宴,后宫的嫔妃们也上席了。身份在那儿,毕竟不便让台吉们掌眼参观,单独给划了一片地儿,人前立了扇金漆点翠围屏隔开。
按理说今儿跟这群莺莺燕燕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只管吃好喝好就成。
而此时,不该有人站起来的那片地界儿,有个人颤巍巍地立着,在琉璃围屏上投出一个突兀的影儿,被斜处映上的火光拉得长长的,像戏台子上的吊死鬼。
还没人反应过来,影儿就从屏风后冲了出来。
周遭的热烈氛围一下子静了。
方才没人拦着她,是压根儿没人想到那处会有动静。毕竟后宫嫔妃,身份上是主子,没个由头,不着三不着两的,侍卫和太监也不能直接上手制住她。
而现在大伙儿都注意到了,这会子不好再把人按下了。
有人拦着,影儿不能近皇帝身前来,远远冲这头蹲安,一举一动僵硬又怪异,幅度拉得极大。
皇帝变了脸色,想不起来这人是谁,祁果新凑近了小声提醒道:“是歆贵人。”
大庭广众的,当着蒙回王公和诸位大臣的面儿,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厉声叱责谁,于是太后和蔼地问道:“歆贵人,你有什么要跟你主子说的?”
歆贵人声调既高亢又嘶哑,“皇后主子一手八角鼓惊艳四座,今儿是大好的日子,奴才斗胆,求皇后主子唱段单弦牌子曲,供大家伙儿一道热闹热闹。”
刚入崖口的那夜,太后让内廷供奉排了段八角鼓戏,祁果新也凑趣给老太太现场来了段儿,后宫的人都看着,知道她会这一手。
歆贵人一语既出,在场的人都懵了,拿皇后当唱戏伶人?不是疯了就是不要命了。
能当众说出这种话,横竖脑袋是保不住了,要是及时回头是岸,还能留个囫囵尸首。
可不知歆贵人跟皇后是什么仇什么怨哪,“皇后主子技艺非凡,奴才两只耳朵听得真真的,想来是师从名家、勤学苦练的结果,听说小庚天从前就常受邀上承顺公府去,一流连就是好几日……”
这话一出,有些人脸上登时古怪了起来。小庚天是内城戏园子里的名角儿,生得阴柔俊俏,俏小生和皇后扯到一块儿,还说什么流连的,可真难听啊……
祁果新缓缓将视线挪了过去,歆贵人脸色苍白,两颊却带着两团极不自然的红晕,眼里冒着回光返照般的精光,活像中了邪。
除了中邪,还真说不过去了。祁果新细回想了,她和歆贵人也就每日上太后那儿请安时得见一回,若是夹道里遇上了,恐怕还得思量思量才能想得起来人到底是谁。
撇开怪力乱神的不提,歆贵人到底存了个什么想法,犯得着冒了必死的决心,也要坑她一遭?
一片鸦雀无声,皇权能使他们不言不语,却压不住各人的想法,倘若想法能出声儿,恐怕声浪早已掀翻了帐子顶去。
皇帝蹙紧了眉和太后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命人把歆贵人带下去,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按住皇帝的手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
不趁热乎解释清楚,以后怕压不住悠悠众口。
祁果新像是浑然未觉众人的异样,面上笑吟吟的,拉家常似的开了口:“歆贵人,您记错啦,姆们家老太太不爱听小庚天的调儿,家里每回召的都是庆加班,因为姆们老太太高兴捧庆加班的台柱子金玉张。”
皇后和嫔妃掐架,甭管谁对谁错,归根到底都是皇帝的家门丑事,绝不能在众人面前丢这个脸。
祁果新摆手笑得谦虚,“本宫的八角鼓也不是师从名家,您抬举了,不怕您笑话,奇赫里氏老老小小都会这一手,学八角鼓是姆们家的家训,早年从龙时自行伍里传下的把戏,老祖宗说了,不能忘祖。不过本宫懂是懂个皮毛,技艺拙劣,怎么好拿到台吉们跟前儿献丑?”
也算提醒一下座下诸位,早年皇后娘家从龙入关,军功上可是不容小觑。
太后拊掌笑了,附和着说正好,“内廷供奉就在一旁候着哪,让他们排一出茬曲。”
歆贵人还想开口,所幸这会子神志不清,动作迟缓跟不上脑子。
不消皇帝使眼神,太监们终于能上来把歆贵人“请走”了,俩身量高大的太监一哈腰,“小主儿,奴才们伺候您回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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