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越看越满意,让静竹收起来,赶明早送与青云轩,恐怕晚了不及道。
稍晚些定安去陪着太后用了膳,回来后方歇下。第二日清早,她惦记着谢赞的事,嘱咐了静竹一二就让人送出去。从国礼院上过早课,刚回殿中,还不得信,先见熙宁坐在里面等着她。熙宁着芙蓉衫,梳飞云髻,俏生生一清丽佳人。
熙宁正捧着本诗集看,那是定安放在案几上的,闲时翻上两页罢了,并不细究。她听得声音,放下手册,笑着看她:“你这一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叫我好找。”
“我不过是含章殿寿康宫两处跑,再不成就是国礼院,哪里是让你好找的。”外头天热起来,一路走来出了些薄汗。静竹一早拧湿了帕子,定安接过,稍稍沾了沾额角,又还回去。
定安离宫这一年,除了谢司白,也只能跟时不时到普济寺小住的熙宁见见面,说说话。熙宁早已及笄,这两年也该到婚嫁的年纪,皇后拘得紧了,不比以往那样松散着养,熙宁也只在宫外才能松口气。
案上陈放着一碟去了皮的荔枝,定安见了,奇道:“这个时候怎么还有荔枝?”
“静妃娘娘送来的。”静竹道,“听说是那位国舅爷专程从岭南运了来,阖宫都送了一份。”
听到静妃的名字,定安神色淡下来,瞥了一眼。
熙宁尝了一个,笑道:“正新鲜着,看来费了不少心力。”
定安不咸不淡:“心意是极好的。只静妃娘娘饱读诗书,难道不曾听过‘一尘绝骑妃子笑’的典故。”
熙宁笑起来,用绘着仕女图的团扇
挡在唇边。林家并非书香门第,祖上千户起身,到了静妃父亲这一代才算是起家,一举坐到了现如今兵部尚书的位置。林家得势后闹出不少附庸风雅的笑话,但到底如日中天,正是盛势,攀附显贵的门客不计其数。不过大抵越是缺什么就想要补什么,上一辈吃了没学识的亏,专盯着下一辈在功名上能有成就,林祁为此不知抱怨了几多。
“对了,提起静妃娘娘,我倒听人说建章宫里闹鬼,这一个月做了三趟法事,一入夜上夜的小宫女们都不大敢来走动。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熙宁摇着团扇,说道。
定安一笑:“这事真真假假的,不是也传了有段日子了吗?可见不是空穴来风。不过静妃娘娘还有闲情逸致吃荔枝,想来应是不多害怕的。”
熙宁被她这尖酸刻薄之语逗得发笑:“这倒是。”
“不说这个,倒是说说姐姐。母后那边又在催促了,姐姐可有拿定主意?”
熙宁年近十七,正是筹谋婚事的年纪。她一向名满京中,邵家书香门第,不比林家没什么根基,因而求尚帝姬者不计其数,邵皇后也早早开始替她做打算。
听她提起这个,熙宁烦闷起来,撕扯着案上剥了一半的橘子皮:“好端端打趣我做什么?我看近是被皇祖母宠得越来越没王法了,牙尖嘴利的,竟是连我也奚落起来。”
定安笑道:“我这可不是奚落,就事论事而已。”
熙宁叹了口气,仰身靠在背后的引枕上,团扇抵在唇边,不说话了。定安静静陪着她待了会儿,稍晚些坤宁宫的人来找,熙宁就先去了。
熙宁走后定安才去换了衣裳,问说:“那边回了消息吗?”
“回了,国师大人已是收下,让多谢殿下好意。”
“谢先生若是喜欢自是不费我心意。”说着,定安想得却是另外一出。谢赞卸任,只怕不久就会有任职谢司白的诏谕,这一日终归还是来了。
“先生这几年虽无头衔,却是实职,眼下若得了国师的名头,只怕要在风口浪尖上。”定安拨弄着手中的团扇,闲闲说了句。
“殿下不必替小公子担心。”
定安没说话,她静了半晌,抬头看向静竹:“我上次说的事,姑姑考虑得
如何了?”
静竹正做着针黹活,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殿下年岁还小,我如何能离了去。”
“姑姑进宫这么多年,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吗?”定安看着她,问道。
如何能不想?
静竹进宫时尚且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一别这么多年,连最后一次见父母时的情景都淡忘了。
“姑姑不是母妃从府里带来的人,若我求了皇后,按着定例也该到了年岁出宫。”
这事定安陆陆续续地同静竹也提过几次,但每每都不得结果。定安舍不得静竹,静竹也舍不得定安,相依为伴这么多年,感情是头一遭放不下的。
“我若走了,殿下身边没个人帮着打点,如何自处?”
“这些年姑姑培养了不少人出来,又有先生给我的人手,够用了。”
静竹不语。她不能说一点动摇都没有,在宫中这么些年,到底是背井离乡,且又隔得山长水远,不比离得近些的三年五载还能见上一面。
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定安,三言两语打趣着把话头岔开了。定安念着她的情谊,说道:“姑姑在一日,我就留一日。若有天不想在了就告诉我,我打点你安妥,稳稳当当将你送出去。”
静竹听着这话鼻头也是一酸,絮絮应了好,也算罢。
第二日一早就传来谢赞离京的消息,走得这样仓促,可见早就不想待着了。定安这些年虽与青云轩一直暗中有往来,但是表面上素来毫无瓜葛,定安不好去相送,派人应场,聊表心意。
上过早课,从国礼院出来,过仪门进了长巷,远远的就被一队车驾拦下。前头的绿芜来禀报,她是谢司白放在定安身边的人,司琴被派去静竹跟前帮忙,绿芜就顺理成章接手了外头的事,绿芜性子比司琴沉稳,处事有度,这样的安排恰如其分。
绿芜回禀了这事,定安问道:“是哪个宫的?”
“看样子像是建章宫的。”
定安轻蹙了下眉头。当然不可能是静妃,清嘉也不可能。这些年定安在宫中立住了脚跟,性子也变了不少,早不是那个任人欺凌不敢还嘴的小姑娘。何况清嘉年岁也大了,将到了议婚的年纪,堵人这种有损清誉的事她如今是再也做不出。
思来想去
只有一种可能。定安定下心神,慢悠悠打着扇子,方道:“你去同那位说一声,他想知道的事我不知道。光天化日的,堵在这一边也不像个样子。若他真有事要问我,就去芳园的水榭等着。”
绿芜应了声。不多时她回来,附在定安耳边:“林小世子说在凉亭等着殿下。”
定安点了点头,让往着芳园的方向去了。已是盛夏,蝉声聒噪,又是正午,纵是园子里花开得再好,也没人趁着这个时间出来,就是连侍候园中花草的宫人都不知躲哪儿乘凉偷闲去了。
隔得尚远,定安就在凉亭里看见林祁。林祁差一年及冠,婚事还不打紧,但功课被家里催得厉害,一年一年只盼着他能高中,好为宫闱起家的林家光宗耀祖争口气。因而他已是好一阵不在宫中出现过。
定安用团扇遮着毒辣的日头,将其他人留在外头,独自进了亭榭。林祁除了身量长高不少,模样倒是不多变,一双凤眸生得艳丽,唇红齿白,寻常女儿家也没有他这样好看的。听说林小世子的生母门第不高,与他父亲相识于微时,容貌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不论旁的,林祁倒是承了他阿娘的美貌。
定安自顾自在案几旁坐下,把着青花白底暗纹的玉盏,漫不经心:“你有什么事,非得在长巷拦着我。”
林小世子皱着眉头,开门见山:“你可有熙……十三殿下的消息?”
定安猜到是这事,并不意外。她笑起来:“十三姐姐一直在宫中待得好好的,你这话说的,像她去了什么地方再没回来似的。”
“你莫要打趣我了。”林祁垂头丧气的,定安与他相识这么久,头一次见他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往日里他眼高于顶,总是目中无人惯了的,哪有这一遭。
定安起了些幸灾乐祸的心思。她笑道:“你去问清嘉好了,她在建章宫,离得比我近,何苦跑这么一趟还由着我奚落。”
宫里谁不知道清嘉待她这位表哥不同旁人。
她越发调侃得厉害,林祁不说话了,只心神不宁地摆弄着手上的玉佩,长睫垂下来,竟有几分可怜。
定安不觉略有点心软。无论林家如何,林祁的品性不坏。当年才知道真相时,定安迁怒
起来,也不管这一辈知不知情,是一股脑将怨气加在他身上,从那日过后再不同他讲一句话。林祁被冷落得莫名其妙,诗会上同她搭不了话,就悄悄跑到含章殿,爬墙爬到一半被宫人当做刺客,定安到时他正狼狈不堪地坐在墙头,不上不下的,底下宫人举着扫帚,气势汹汹拦着他不让走。定安见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林祁原本恼怒,见她笑了反而消了气。道明原委后定安先让其他人退下,冷冷瞥他一眼:“含章殿也没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小世子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林祁从墙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襟上的灰,拧着眉头:“我来就为了一句话。”
定安不拿正眼看他,冷哼一声:“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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