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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国师 (鲸久)


  定安脑子一片混乱。她一步一步往后退,不知怎的过去一些早已忘记的细微之处全都记了起来。每年除夕若是病稍好些,娘亲都会带着她放花灯,娘亲看着花灯顺流而下,眼里有的,原来不是化不开的愁思,而是述说不尽的悔意。
  从前定安只以为是一个因缘际会的故事。戏文里讲多了。年少夫妻相知相许,谁知外家贪墨,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何况似水流年终抵不过如花美眷,她娘亲至此被置于深宫一隅。这是势败,是命途不济,怨不了旁人太多。
  不不不,但故事不是这样的,戏里讲得都是假的。
  她娘亲年方二八,不谙世事,除夕宴一瞥匆匆,少年君王爱的不单是她的好颜色,更是她父兄手中军权。静妃与皇上一早就是狼狈为奸,一个吞尽了年少的期许,一个占据了旧时的风华。
  宠她是假,爱她是假,唯有算计是真。她进宫,误的是一生。
  定安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真相,心上千刀万剐一样的生疼生疼。她慌不择路,转头跑出去,周嫔也不让人拦着,只是静静看着她离开,离得远远的,直到再也看不见。
  *
  夜色絮絮地涌在天边,不甚清明,外头梆子敲过三声,到了掌灯时分,终于是落下雨来。
  含章
  殿里灯火通明。正是晚膳时候,侍奉左右的宫人们却一个个跪在庑廊下,静竹已是心急如焚:“殿下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我不过才去了一会儿,你们一个个就是这样当差的?”
  底下人噤若寒蝉。静竹先前一直以为定安在房中用功,后来发觉不见了,司琴同她说殿下去了坤宁宫,她也就没在意,等到快要用膳,派人去问,才得知这是假话。定安就这样悄无声息失了踪影。偏偏这事还没法张扬,免得惊动太后,倒叫太后对定安生了看法,因而静竹也只能是暗地里派人去寻,可寻了这样久,仍是迟迟不见消息。
  静竹失了往日的冷静,她心底发沉,头昏脑涨的,只觉得天要塌下来。这当头她忽然想起什么,忙是叫来司琴:“快,去将景轩门的吴用请来,我有事要求他。”
  司琴诺诺应声,也不去嘱咐旁人,只仗着自己脚程快,连伞都不及打就往景轩门去了。
  静竹主意全无,这种时候唯一能想到帮一把的人只有那位谢小公子。经了这种种的事端,她清楚谢司白并不是空口白话,他既应了做小殿下的师父,就是实打实地全力相护。
  不多时吴用赶来了,即便戴着斗笠,还是淋湿了一身。
  静竹不等他作虚礼,先声道:“谢公子何在?我有事要见他一面。”
  吴用愣了愣,方道:“公子不在宫中,外头三司会审出了些岔子,公子被陛下派出去查视。”
  静竹心下一沉:“那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给他递个信?”
  吴用看静竹脸上的焦灼不似作假,心知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是不敢怠慢:“姑姑写个条子给我,我当是尽力而为。”
  静竹不识字,就让吴用为之代笔。写过后,静竹拜了三拜,恳切道:“事关小殿下,或及性命之忧。你若是能见着公子,替我补这一句。”
  吴用应下,将这一句添在字笺上,方才细细折起。他戴起斗笠,转身从后门离去,重又消失在雨幕之中。
  *
  大殿里着实冷得发紧。
  定安靠在供台的石壁上,寒意袭人,外头是淅淅沥沥延绵不绝的雨声。她衣着单薄,又在这样至阴的地方,手脚冷得失了知觉,只是全身发抖。
  先前定安
  从玉阳宫出来,一路跑着,也没个去路,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大昭寺中。因着这几天替颖嫔超度法事,寺中并无多少人在。后适逢大雨,她就找了这么个地方先躲起来。
  一想起陈妃,定安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如今能记起的大都是些琐碎。比如她母妃不大爱熏香,身上自来是一股淡淡的药味;再比如他母妃最爱的是在傍晚到倚香楼,凭栏望远,眼中的愁思是定安从前看不透的,而今懂了,才知是怎样沉重。
  定安又想起香尘来,想起她临走前说的话。她说殿下记得就好,一样一样来,不要着急。那话定安原先并不明了,现在才是真正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不要忘,不要着急,这些仇恨一样一样的,来日方长。
  定安咬咬牙,她强迫自己不要哭,却怎么也停不住。外间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分外清晰。不一会儿又是电闪雷鸣起来,轰隆隆轰隆隆的,仿佛要以雷霆之势粉碎万物。定安吓得捂住了耳朵,那声音久仍不绝,她只得在心里默念起烂熟于心的快雪时晴帖,那帖子是先生交给她的,是她母妃错付一生的见证。帖间二十八字,字字啼血,写满了她的恨意。
  周遭越发是冷起来,定安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外面的雷声也更大了,铺天盖地的,无处可逃。隐约间定安听到了些许动静,她害怕起来,靠着石碑想往里躲,这当头忽然有人掀开供台的帷幔,定安还来不及失声尖叫,外间先闪下一道雷,白光中照见了眼前的人。那人穿着艾青衣衫,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现下他只望着她,素无悲喜的眸中隐有暗光,似是暗潮涌动。
  “定安。”他朝着她伸过手,语气温和,“出来吧。”
  定安怔怔望着面前的人,一时间一切都仿佛远去,恍惚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先生。”她喃喃着,说道。


第28章 、28
  小姑娘将手递出去。谢司白扶她起来, 她的手指冰凉, 全无温度。
  定安止不住地抽噎,委委屈屈的模样, 一面用手背擦去眼泪, 一面道:“先生。”
  谢司白看着她,神色微动, 却是良久无言。
  半晌,他只是摸摸她的头,轻声道:“回去吧。”
  他话中的平静通透, 就像早已悉知她所经历的一切。定安鼻子一酸, 心下涩然。她强忍着不哭,眼中却是积着层水雾, 视线一片模糊。
  旁边的秋韵一早备了厚衣裳,谢司白取过, 替她仔细地披好,才问:“可以自己走吗?”
  定安不语,只是摇了摇头。谢司白这才发现她崴了脚, 怪不得躲在这里出不来。他没多说, 直接将她抱起。小姑娘瘦瘦小小,重量比想象中还要更轻一些。
  定安埋头在他怀里,先生身上有着好闻的皂角味, 那仿佛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干净所在。定安趴在他肩头,慢慢地,慢慢地, 才哽咽着哭出了声。泪水顺着落在谢司白衣襟,他这样爱干净的人,平日都不肯与人多接触,如今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浑然不觉一般,只由着秋韵撑伞,安静走向寺外。定安越哭越伤心,抽抽搭搭的,怎么也停不下来。寺檐外的雨仍是连绵不绝,如今却像是与他们相隔阂开,自成了另外的天地。
  定安靠在谢司白身上,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是哭累了。她缩在他怀中,一睡不起般,沉沉睡去。
  含章殿后角门,静竹掌着宫灯,司琴在旁撑伞,一早是候着。远远的,静竹见到有人影朝着含章殿来,近了才看到是谢司白他们。
  静竹慌忙迎上前,接过他怀中的小姑娘,正要谢恩,谢司白先道:“不必了。你且安心照顾帝姬。”
  静竹仍是道了谢。她看着可怜兮兮的小殿下,迟疑片刻,正要问,谢司白已先猜到她的话,隐晦地提点了一句:“她今天下午去了玉阳宫一趟,许是见了什么人,听了些什么话罢。”
  静竹想起前些天定安旁敲侧击问她的那些问题,直到这时才是恍然大悟。她面色一白,心提起来,久不落地。
  谢司白看了眼静竹怀里的定安,微蹙一下眉头,话在嘴边
  转了几转还是没有说出口,末了只道:“若有什么事,派人再去找吴用就是。”
  静竹应了声。谢司白敛回目光,背过身去,面上的神色也一并消散。他又成了那一副清清冷冷分外不近人情的模样:“有些话姑姑不必多言,等帝姬醒来,由着我同她讲。”
  静竹清楚谢司白指的是什么,心下泛着苦涩,再次点了点头。
  谢司白最后再看了看定安,即是离去。他走后静竹赶忙将定安带到偏殿安置下。定安脸颊发烫,呼吸也略显沉重。静竹蓦地心一沉,预感不大好,她探手摸了摸定安额头,果真是发了高烧。
  定安一病不起。
  她这一次生病不比陈妃刚去时,虽处境艰难,但好歹心里有个念想,硬撑着也就熬过来了。现如今境况改观,得知她病了,不仅是太后派了人来,皇后亦送了不少的珍贵补品。可饶是如此,太医来来去去地换了两三拨,药方吃了不下三四副,定安仍是迟迟不见好。
  静竹心急如焚,整日整夜地陪在定安身边。定安高热不退,一天里清醒的次数屈指可数。
  邵太后都被惊动了,专程踏足含章殿探望定安。静竹涕泪不已,只能是跪着谢恩。
  邵太后疑道:“这孩子素来不是个体弱多病的,如何好端端的就一病不起了?”
  静竹不敢将当日的事告给邵太后,只说:“许是变了天,殿下夜里没留神凉着了,都是奴婢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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