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念头于是立马出现了:收补偿跟任人宰割可不是一回事儿,她亲上来时他便该狠狠推开, 再不济也不该叫人扒了裤子,再再不济,也该在被按倒的时候反抗两下啊!他是手断了还是腿折了, 这点劲儿都没有?
紧接着,第四个,第五个……第无数个, 轮番登场,应接不暇。
伴随着昨晚的记忆, 懊悔、恼怒、羞赧、酸涩、煎熬、悔恨……人世间所有与痛苦沾边的形容词都齐齐涌入,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在他血液中咆哮怒号, 汹涌奔腾。
但只消鹿白的一叶扁舟,他便能稳稳地漂浮其上,滴水不沾身。
窦贵生抽动鼻子,空气中有一股鹿白味。
老太监总是用“嗅觉理论”给鹿白洗脑,她对他简陋且不成体系的哲学观不以为然。每当她叫他描述,什么叫“鹿白味”,她有味道吗?他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如此答道:
你记得咱们种过一棵橘子树吗?有一年秋天,我说季节不对,你非不听劝,结果真叫你种活了。深夏的时候,花落了,结了许多指头大小、翠绿如玉的橘子。你在树上打了一个秋千,我说它可禁不住你,你果然掉了下来,于是不由分说地怪到我头上,拿掉落的树枝打我。树枝断裂处渗出半透明的汁水,又生又涩,又清又甜。我想到你,我愣住了。
鹿白,你记得吗?
那天清晨,你躺在我身边,两只胳膊搭在枕头上,夜里火盆灭了,你胳膊上头竖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毛,脸埋在枕头里,手插在发丝中。离我那么近。有一刹那,我头一回放弃了与你分开的想法,我头一回希望自己再多活几年。
冷气,发油,水洗过的衣裳,温热的被褥。那便是你,是鹿白。
你的味道。
呆怔地坐了半晌,失神地盯着床尾,直至那一道光缝渐渐变亮,阳光朦胧地勾勒出鹿白踢乱被子的脚丫子的时候,窦贵生才悲哀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封存了将近三十一年、本以为会永远封存的童贞,竟然从另一个方向被夺走了。
作为补偿,鹿白允许他对她做了同样的事,但为了卫生起见,没有用那根崭新崭新、只用过一次的玉势。
屁股有点疼,脸上十分烫,手指非常僵。
这下他彻底不清白了。
从窦贵生房里出来的时候,十六皇子屋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鹿白推门进去,将外间守着的小太监惊醒。
“殿下昨晚起夜了吗?”她悄声问道。
小太监迷迷瞪瞪地点了头,又立马摇头道:“没起。”
鹿白有些惊讶:“真的啊……”
这话自然是假的,十六皇子叫小太监说的。小太监只知道小白走了不久殿下就醒了,盯着房门看了半晌,才告诉他别对她说,什么都别说。
窦指挥收拾妥当,听卢校尉汇报战况。鹿白见他们谈论正酣,便跟十六皇子先上了马车。十六皇子也跟鹿白提到此事。
“邹将军援军一到,我军顿时士气大涨,邓帅说了,邹将军可以从后包抄,瓮中捉鳖,定然能一举得胜。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高盘寺的住持竟是杨将军的亲大哥!”
鹿白“唔”了一声,说实话,她之前也以为邹义的到来会对战局有很大的助益,但出了蔺山,眺望见绵延的江水时,她便知道自己太乐观了。
她叹了口气,简明扼要总结道:“邓帅不会派他去的,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罢了。邹将军是厉害,可惜是水上功夫,山地里行不通的。”
“课上……也讲这些吗?”十六皇子小声问。
“讲啊,讲得不多而已。”鹿白不甚在意道,“司礼监什么都得学,不然折子看都看不懂,还怎么批呀!”
十六皇子点点头,心道窦贵生懂得真多,他真是比不过。
“那……”他期期艾艾道,“你和窦公公这几天,昨晚……”
鹿白一副了然的样子:“殿下,你是不是骗我了?昨天起夜好几次吧?”
十六皇子晃着她的胳膊:“你快说!你昨天出门买什么了?你们是不是……是不是……”
鹿白潇洒地撩了一下头发,瞧着还挺得意:“殿下,你懂得不少嘛!”
十六皇子呆滞地“啊”了一声,失神片刻,忽的急道:“那他是什么意思?他要跟你一起走吗?”
鹿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他不会跟我走。”
十六皇子:“那你们怎么办?”
鹿白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望见窦贵生挺直的背影。高头大马,琉璃玉骢,威仪堂堂,怪好看的——马和人都如是。
“没关系。”她冲十六皇子笑道。没关系,也不是非得时刻在一起。
十六皇子突然明白,就算有天她肯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他。
抵达柯州的同时,两封战报一先一后从前线送到。
第一封说的是陈军从栗赫借道,两支火器军直抵蔺城,与大军汇合,随即兵分两路:一路朝蔺山深处,也就是悬崖背后绕行,另一路继续正面攻城。前几日下了场小雨,石壁上冻,邓献本以为陈军入城的速度会减慢,谁料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竟把两台铁炮拽了上来。城里顿时又是一片震天动地。
邓献无奈,只得叫熟悉地形的杨信领兵入山,彻底歼灭这一撮死命蹦跶的陈军。
一方兵强马壮,势不可挡,另一方凭险而守,步步为营。数次交战无果,两方僵持不下,据探子回报,陈军似有一队秘部从陈国都城临京出发。战况不容乐观。
十六皇子急匆匆看完战报,就问窦贵生:“窦指挥,现在如何是好?”
窦贵生没说话,拧着眉打开了第二封战报。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封竟是求和信。
陈军连夺五城,钢枪铁马推进到蔺城天堑便再难前进分毫。此仗若打,多则一年,少则三月,谁都知道,只要有心,蔺城早晚会破。但陈国女皇靳白梅却在此时下令求和。
准确的说,不是求和,而是施舍,是强者的仁慈。可以强攻,但是没必要。
千秋大业,不急在一时。这是女皇的命令,也是议政院首对使臣的嘱托。
自百年前,陈厉帝被赶出中原之时,收复朔南十五州便成为陈国历任皇帝一以贯之的信仰。靳白梅从前任女皇手中接过皇帝宝座时,“十五”变成了“十三”。到了如今,“十三”又变成了“十一”。
战事平息,鹿白却高兴不起来。她问窦贵生:“陈军占去的那几城还能要回来吗?”
窦贵生看傻子似的乜了她一眼:“想什么美事儿呢!”
鹿白悲从中来,仰天长啸:“那我怎么回家啊——”
窦贵生双唇动了动,像是自言自语:“都没想起来呢……”
怎么就认定她家一定在朔北了?
一路上窦贵生都没跟鹿白说话,她以为他又生气了。他总是生气。等到看完战报,各自解散,她发现窦贵生又恢复正常了。
——不,“正常”得也太不正常了。
不该生气吗,不该骂人吗?戒尺呢?不该敲她手心吗?
鹿白自觉隐蔽、实则异常明显地跟了窦贵生一下午,终于明白:一晚过后,窦贵生非但没有喜欢上她,反而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吃干抹净不认账。
这怎么得了!
夜深人静,窦贵生没有睡觉,他正琢磨着找个地方把玉势扔了。
扔院里肯定不行,太明显了;扔远点也不行,指不定叫谁捡去说三道四。于是他决定砸碎了再扔。但是砸碎了扔在哪儿呢?
扔院里不行,来年春天翻新苗土,指不定哪天下人们就翻到此处,指不定哪个游手好闲的人把碎玉拼起来,稍一联想就会发现,哦,这是窦公公的东西。
扔远处也不行,黑灯瞎火,一个外来太监,在知州府衙里鬼鬼祟祟地乱晃,少不得要惹人猜疑。值此两军交战之际,万一被人认作奸细呢?
也许可以过几天再扔,扔在回京的路上,如此就不会有人发现了。短时间内他是不准备再用这物件了,要用,也该用在她身上。
想通此事,窦贵生顿觉一身轻松,鬼使神差地摸向枕头底下。他禁不住纳闷,吴玉到底从哪儿寻来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
他兀自发愣,连推门声都没注意到。或许他注意到了,不过潜意识认定没有别人,便任由思绪在奇异的幻想中继续翱翔。
鹿白钻进门时,便看见窦贵生握住一样东西发呆,不管怎么看,脸上的表情都不像是高兴或是向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闷涌上心头,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窦贵生审视的眼神中停住脚步:“先生还是不喜欢我吗?”
是我眼瞎了还是你心瞎了,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给我滚蛋,在外头把门关上……诸如此类的话,窦贵生一句都没说。他只是缓缓坐起身,抱着膝盖静静望着鹿白。
鹿白心想,我也不能总上赶着。她凑近了一点,质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想认账?”
窦贵生眼睑阖上又张开,沉默得有点软弱了。
鹿白心痒难耐,瞪大眼睛瞅着他:“那你能让我亲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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