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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公公的小傻子 (周乃)


  没有什么比布置房间更能激起人的热情和斗志了,尤其当房里的东西不多不少、刚好够用的时候。这时什么放在哪儿就很考验人的智慧了。
  鹿白先扫了地、擦了窗,又擦了桌椅板凳,摆好床柜脚榻。最后抖了被褥,铺了床,还打了两壶热水,洗了衣裳。收拾完毕,她叉着腰站在屋中,环顾四周。
  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战果斐然,一切都很完美。只剩最大的一个物件没洗——
  表情扭曲、满身尘土、坐着打瞌睡的老太监。
  方才窦贵生一点都没插手,并非不愿意,或是摆架子,因为他实在是不忍心打断鹿白的激情。
  “不定住几天呢,用得着么……”他小声说着风凉话。
  当时鹿白的扫帚正好扫到窦贵生脚边,闻言也不起身,就这么弯着腰、掀起眼皮、挤出三道抬头纹,深深瞪了他一眼。
  于是窦贵生飞快地坐到另一边,不敢说话了。等扫把扫到别处,他才嘟嘟囔囔说了句“我怕她做什么呢”。
  像这种人就该扔出去接受一下社会的毒打,鹿白心道。
  “窦公公!”鹿白语调激昂,一下便把窦贵生吓醒了。
  她袖子挽到胳膊肘,一手里拎着块帕子,叉着腰朝窦贵生走来,活脱脱一副逼良为娼的老鸨样:“衣裳脱了,搞快点。”
  窦贵生腾地站起身:“天还没黑,我去铺子买两件。”
  鹿白没有阻拦:“你就带着一身血出去?我现在可没衣裳给你挡了,都洗了。”
  窦贵生脚步一顿,对着紧闭的房门纠结片刻,终于低头认输。鹿白见他磨磨蹭蹭,忍不住自己上手:“在外头可没那么多规矩,您老人家就将就将就吧!”
  他自己上赶着给人当爹,别人真说他老,他又不高兴。闻言,窦贵生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大喇喇往床上一躺,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鹿白:“说得也是,你倒是个孝顺孩子。”
  鹿白:“……”
  在窦贵生看不到的地方,她忍不住“呸”了一下。
  孝顺孩子一到晚上就不孝顺了,总琢磨着给人当爹的老人家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天色将将擦黑,窦贵生刚撂下筷子,擦脸才擦了一半,鹿白就急火火地吹了灯:“睡觉睡觉。”
  算了,也不是看不清,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呢。窦贵生匆匆擦完脸,转身往外间走,鹿白却赶驴似的,一个劲儿地推着他往里:“床是给你铺的,就别客气了,你这身长,矮榻上也睡不下。”
  窦贵生只想早早结束对话,把聒噪的丫头赶走,于是没再推辞,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也许上了年纪的太监都有种奇特的习性,到了晚上不想说话,尤其不想跟鹿白说话。
  鹿白盯着他上床,替他拉下床帐,小声道:“我睡了。”
  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如同擤鼻涕一般模模糊糊的声音:“嗯。”
  帐里的人不知外头的人是不是真的睡了,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醒着。
  半夜,两片床帐的缝隙中突然伸进来一只手,晃了晃本就没睡着的窦贵生。
  “窦贵生。”她直呼先生大名,“醒醒。”
  窦贵生没回答,拂开了她的爪子。她立马就知道里头的人醒了。
  紧接着,一颗脑袋倏地钻了进来。
  “我有问题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鹿白:我有问题要问你,一壶茶五文,掌柜的喝走我一杯,我该不该找掌柜的退钱?
  窦贵生:……就这???


第24章
  学生问题有三。
  “第一, 你跟谢嫔什么关系?”
  “第二,你为什么想杀我?”
  帐子里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窦贵生心知她看不见, 便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脸。虽然他也什么都看不见。
  上了年纪的老太监似乎都有一种异能, 一种可以通过气流辨别表情的异能。譬如此刻, 他的呼吸从鼻尖喷出,缓缓减速,一部分被少女毛茸茸、白嫩嫩的面部皮肤吸收, 一部分反射回来, 跟她的呼吸缠绕, 叠加,干涉形成稳定的明暗条纹。
  如此,他便能在脑中“看”清她的模样了——半边脸在暗处蠢蠢欲动, 半边脸在明处咄咄逼人。
  他翻了个身,掐断了对话:“别跟我闹,赶紧睡觉。”
  但经验丰富的老太监犯了一个大忌, 他不该把后背亮给敌人。于是,几乎是刚一转身,床帐就呼啦一下飞起来, 他只来得及转了脖子,且还没转过去, 就被敌人飞扑上前,锁住了身形。
  “我没闹啊,你快答, 答完了我就睡觉。”鹿白生怕他动手,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他,一边说话一边踢鞋。话没说完,人就掀起被子呲溜一下钻进来了,动作快得跟钻自己家被窝似的。
  窦贵生差点一口气撅过去。
  “说吧。”鹿白两手攥紧小被子,乖巧地躺在他身旁。
  窦贵生缓了又缓,缓了又缓,终于匀上来一口气,颤抖着手指着外头:“出去!”
  手指头一伸出来就被鹿白捉住了:“消消气。”
  窦贵生:“我消你——”刚想骂人,又是一口气没上来。
  事不过三,如此三个来回,窦贵生决定放弃抵抗。
  鹿白仿佛浑然不懂男女大防似的,两手托腮,撑着身子趴在窦贵生旁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窦贵生终于肯施舍出他宝贵的睡眠时间,裹紧衣衫,缩在墙边问:“第三个呢?”
  “你得答了前两个我才能说第三个。”
  “呵,还跟我讲条件?”
  鹿白没说话,在被子里踢了他一脚。
  窦贵生哪能躲过这等偷袭,生生被踹到了墙角。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竟然变成这么一副不体面的样子?什么时候这傻子竟敢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似乎自从出了宫,他就日渐威严扫地,她的气焰则与日俱增。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恶,放肆,成何体统!
  窦公公一旦想通,立刻便有了底气,脚尖回踢了一下,趁鹿白躲闪之际,瞬间夺回了被子的掌控权。
  “我跟谢嫔什么关系,与你又何干?”
  “与我干我才问的。”
  窦贵生无声地动了动嘴,如同在咀嚼一大团空气,半晌才道:“与你无关。”
  鹿白面露难色,纠结片刻便放弃:“好吧,那换个说法,你让她亲过你吗?”
  “她亲过”和“让她亲过”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提问者和回答者都对此清楚无比。
  回答:“我让她……做什么!”
  提问:“也就是说,我是第一个吗?”
  回答:“……你一天脑子想些什么腌臜的东西!”
  以上回答,鹿白表示满意。于是又问:“那你怎么总想杀了我?上次就差一点了。”
  窦贵生以为她说的是他差一点杀了她,立马反驳道:“胡说,差得远呢。”
  “不是,”鹿白撑得胳膊酸,干脆翻身躺下,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捏出一道缝,“我说的是,就差这么一点点,我就要说一句话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啧!”
  窦贵生噎住了。
  “所以为什么呀?”鹿白又问。
  为什么?窦贵生也问自己。杀了她睡不着觉,不杀她一样睡不着觉,所以不如不杀;不说出口她不会明白,说出口她一样不会明白,所以不如不说;不喜欢就浑身难受,喜欢一样浑身难受。
  所以不如喜欢。
  他很想再次回到昨晚被俘的那一刻,她高坐马上,他遥遥站在远处,问她:“你要小豆子还是要我?”“你要殿下还是要我?”“你要回家还是要我?”
  她一定会回答:小豆子,殿下,回家。
  行吧,窦贵生心道,这样也行。
  他的回答半真半假:“我好端端在宫里待着,你非要进宫。进宫则罢了,非要来内学堂念书,天天碍眼,日日气我。念书也罢了,你爱勾搭哪个太监主子,爱听哪个殿下吩咐,都与我无关,可你非要招惹吴玉,吴玉跟我有仇,你这不上赶着跟我结仇吗?自然,最最可恨的,便是你,大庭广众,毁我声誉。还两次,一次当着江如,一次更好,当着圣上和满朝文武。我这辈子都叫你毁了。”
  两次中间还有重要的一次,最毁人清白的事,因为不是“大庭广众”,他便装作忘了没有说。嘴上说着可恨,声音和动作却都平静绵软,如同在讲别人的故事:“你自己说说,你该杀不该杀?”
  鹿白瞠目结舌,目瞪口呆,惊讶得不能自已。这倒打一耙的功夫简直收放自如,炉火纯青。学到了,又学到了!
  细品一番,她忽的想起白天的事,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九皇子的人,是吴玉送进宫的细作,那样对她就不足为奇了。怪不得打她屁股呢,原来那时候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真不愧是火眼金睛的窦公公啊,鹿白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第二个问题也算勉强解答完毕。
  鹿白若有所思地坐起身:“既然你不喜欢谢嫔,也不打算杀我,那么就该说第三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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