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会脱离掉这些旧日的恶心枷锁。
接下来的日子,就算不如意,起码她可以为自己做主,为留春这个人、而不是一个模糊大丫鬟的名号而活。
望着镜中那双深黑色沉静的瞳孔的时候,留春是真的这样下定决心的。
外面迎亲的唢呐近在耳边了,有小丫头唧唧喳喳捧着满怀的铜钱,兴奋地冲进来嚷道:“新郎倌来了!”
抓了把杏仁糖和瓜子糖塞给那小丫头,阿笙替留春罩上挑着香菊暗纹的盖头,“上轿子吧。”
若是有个兄弟,留春她最起码可以被亲人背上轿子,还能得几句絮絮的嘱托。
可现在,为留春指明方向的只有阿笙。
阿笙,便是她的兄弟姐妹了。
晴朗的日光透过熏香的织物照进来,是模糊的艳色。就在留春要在搀扶下登上那小轿子的时候,忽然下定决心,附在阿笙耳边说了句话。
留春罩个盖头,只能隐约看到自己那翘头的岐头履,也不得而知阿笙的表情,但她拍拍那双扶着她的小巧温软的手,最后嘱托道:“崔大夫人是个佛口蛇心的,你多加小心。”
然后留春再也不多看这生她养她的后宅哪怕一眼,坚决地踩上轿子,在凑热闹的喝彩声与唢呐声中,奔赴向她未知的新生活。
阿笙目送那轿子走远,直到面带寒霜的新郎倌勒紧马嚼子彻底消失,这才纾解了口气,觉得折磨她许久的噩梦总算烟消云散了。
然而,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被转头看到的阴影吓得差点没跌倒。
好在阴影主人很有善心,扶了腿软的阿笙一把,她这才没狼狈出丑。
是辛辣清幽的杜蘅香气,那道颀长躯体遮掩了所有的视线。
阿笙抽抽鼻子,没好气道:“公子站的这么近还不出声,是想吓死谁吗?”
公子比她还委屈巴巴,伸出只白皙而修长的手,在阳光下便是块近似透明的玉玦。
可惜,有几颗淡粉的水泡让这块美玉生瑕。
崔珩晏和悦的声音掺杂着几丝沙哑,“阿笙,我好疼。”
“疼你还进灶房烧饭,是不是傻?”
阿笙嗓音冰凉,可是拿银针给公子挑破水泡的动作,却轻柔的像是翎羽轻拂。
并不痛,可是却有些不知名的痒。
阿笙可真是气得小脸通红,“你就折腾你这双手吧。之前那木刺的伤口才好了多久。好不容易放过了工匠,怎么又来折腾膳房的人了?恕我直言,公子若是想转行做个厨子,那食肆怕是不到两天,就得倒灶。”
崔珩晏闷闷地:“我真的以为你喜欢吃。”
装药粉的小瓶子捏在阿笙手里头,她拔出塞子前事先警告道:“可能有点痛,你别乱动啊。”
崔珩晏也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把手伸在哪里任她摆弄,可在那冰凉粉末倒在伤口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嘶声。
阿笙不为所动,铁血无情地念:“知道痛,就不要到处乱窜。乖乖在书房里写字作画,难道不舒服吗?”
她拧紧眉头:“你还没有小时候乖。”
听到这话,崔珩晏也不乖乖听她指责了,反而还低声控诉:“还说我。依我来看,阿笙也没有小时候那么温柔了。”
他还有理了。
阿笙瞋崔珩晏一眼,波光流转就是摇落霜雪的疏影横斜,“怎么没有小时候温柔了?”
她把公子凄惨的手合拢在自己的手心,颤抖着睫毛轻轻在那伤处呵气。
那是桃花流水窅然去的碧山仙境,哪里是人间的荷风送香可比拟?
她声音轻软得像露水点滴发出的响:“公子别怕,让我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世间没有哪朵芙蕖,比阿笙的眸光更为盈润清澈,她笑起来:“是这样吗,公子?”
公子别过头去,却不想那玉白脖颈上的春色绯热更是显眼,他声音淡,耳朵尖却烧红:“我再不烧饭就是了。”
阿笙满意地弯起了淡粉的唇,是柳绿更带朝烟的晴风:“这才是我的好公子。”
可是,好公子才乖了没多少日,就又想把她拖到街上,美其名曰“放风伤口才好得快”。
开什么玩笑,便是公子再怎么皮肤娇贵,那么一点水泡也早就好了行吗?
阿笙拼命抗拒,她是打心眼里对寒食节感到发怵。
虽然自从公子回府,她就已然好久没再做过噩梦,那曾经是她梦魇的择夫手札也变成旧日的安神香,送她无忧清梦,便是留春也已经自愿替成无双的名号嫁给连帅。
同时因为前些日子崔大夫人声名狼藉,不敢再搞小动作,崔姑母的日子也变得好起来。
可是阿笙还是很怕。
在梦境里,寒食节当天就是她被公子弑杀开始的地方,叫她如何不憷?
若是可以选择,她恨不得缩在屋子里面,一天都不出来。
可惜,最近另一个大丫鬟双桃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把之前积攒的休沐假期一次性全部用掉,而崔姑母无人服侍是断断不行的。
便是可行,阿笙也不可能放下崔姑母不管,只能小声安慰自己:“还是在府里头伺候,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但是,阿笙忘了厚脸皮公子的存在。
崔珩晏哄得姑母喜笑颜开,等崔姑母用完午膳,准备小憩一会儿的时候,厚颜无耻道:“姑母,能让阿笙下午陪我去逛逛街市吗?师父交代下来功课,我怕他老人家不满意,所以有些市井民俗上的问题想要请教阿笙。”
怕师父不满意?
说什么玩笑话,每次不都是公子把那位传世大儒,给气的吹胡子瞪眼睛,还拿他无可奈何吗。
什么时候,公子还变了性子了?
崔珩晏都要到弱冠之年,居然还冲崔姑母撒娇耍赖皮:“我把房里的丫鬟全都叫来,任您差遣,您就把阿笙让给我一个午后吧。”
阿笙向崔姑母挤眉弄眼,中心思想三个大字:不、可、以。
然而崔姑母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反而以为这是阿笙在期盼她答应,不由内心感叹一句:儿大不由娘。
接着崔姑母就貌似可惜,实则很愉快地接受了崔珩晏的请求:“不必劳动你房里头的人了,我嗜清净,便是有个什么事,找花锦就可以了。”
崔珩晏微微蹙眉:这人名,好像听着有点耳熟。
然而没等他再细想,就被黑了脸离开的阿笙占据了全部心神,他跟着追出去,轻轻拽住疾走少女的袖子:“阿笙,你不想和我一道出去吗?”
“公子是在强迫我。”阿笙的面色却比那桧柏还要苍白,“我之前应该已经说过,不想要在寒食节这一天出去,为何公子还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她神色冰寒,是霜花浓雪的清疏:“公子不情愿的事情,我又何曾逼迫过你?”
阿笙抱住自己的手臂,是个防御的姿态:“公子也不必来来回回,都用拽袖子这么一招。若是以主子的身份命令,那奴婢自然不得不从。何苦如此欲盖弥彰?还找个不像样子的借口。”
眼看阿笙是真的怒了,公子璜一时情急:“我不知道你如此讨厌,都是我不好,因着做过个梦,明知道是假的,却总是……”
他眉睫轻颤着,明知是假,却总是难以忘怀。
作者有话要说: 取妻不取同姓,故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
——《礼记·曲礼上》
第20章 公子的小师父
这已经不是阿笙第一次从公子口中,听到梦这个字眼了。
阿笙蹙眉,从崔珩晏的阴影中倒退两步,拿只手盖住额头遮挡午日的暴晒阳光:“有话直说就是,不必这样吞吞吐吐的。公子不舒服,我听了也难受。”
他们恰好走到个亭子附近,那凉亭背倚一株斜阳树,风声飒飒,最是消热庇荫的好去处。
崔珩晏殷勤地拍拍石凳上的浮灰,道:“阿笙,先坐。”
这凉亭处阴凉无人,亭上草漫漫。
换言之,就是芜秽的不行,连能稍作歇息的石凳都只有一个。
阿笙都快气笑了:“公子莫要差遣我了,你快些坐下说,我也好早回去伺候崔姑母。”
“我何曾消遣小师父你了?”崔珩晏从那高林低树下的阴凉处走出,“哪里有小师父不坐,做弟子的反而先享福?”
阿笙指指自己,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不是说你的师父交代下来功课,所以才想要去市井查探一番,偏硬是把我扯出来。公子现下是糊涂了,在称呼我做师父吗?”
浅白色的日光铺下来,公子璜却是冷浸楼台的浮雪,在灼热的温度下,越发透明的如一尊玉雕。他委屈道:“不是阿笙说的,让我闲的无事便留在书房里作画写诗,不要去烦扰别人。”
他很是无辜:“现在我的墨锭都用完了,可不是得拜托我的阿笙师父,带我去书画铺子挑几块上好的徽墨呢。”
好样的。
怪不得当时公子对她数落的话全盘接受、毫不反驳,原来是在这个时候等着她呢。
行啊,阿笙再不客气,折身落座在石凳上,还真摆出个端严样子,“那你现在知道错了吗?”
“知错了,”崔珩晏还乖乖地伸出手来,那今日刚换的药粉还撒在上面,仿若白圭之玷,“那小师父要用戒尺惩罚徒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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