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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杀我千百次 (缇十七)


  这与其说是攻城略池的野蛮进攻,毋宁说是想要奔赴深渊的共同沉沦,好像第二日清早升出来的不是太阳,而是蜜糖渍过的青梅将整个世界都黏合成一片,而公子要在那之前先把她撕成碎片。
  错了。
  再又一次将杜蘅味的水液咽进喉咙里,阿笙混沌的脑中莫名地飘过一个想法。
  不是他想把她撕成残缺的色块涂抹在身,而是公子在将自己拆卸成棱角突兀的横枝与血淋淋的碎片,融化成黏糊而又滚烫的酒,一口口渡进她口中。他在把崔珩晏捏碎然后粘附上阿笙的血肉,从此就是丑陋而完美的共生。
  公子在把他自己喂给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哪怕阿笙要咬破他的唇,公子苍白的手指也像是横亘于此的坚硬泥藻,无知无觉,所有的攻击都不痛不痒,不管不顾就是要拉上她一起埋葬于血色晨光的前夕。
  再也受不住,阿笙猛地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溽热的血液流淌出来,公子璜尝到这不属于自己血液的腥甜味道,才蹙起了眉,像是共生的唇瓣分开一些,不过修长的手指依旧像磐石一样紧贴,而这小段自由的空间是夜莺歌唱出的血色杜蘅。
  崔珩晏声音很轻,又隐隐带着些奇妙的满足,“阿笙,我们就要死了。”
  热气从流出唇角的酒液蔓延到阿笙的脸颊,再延伸到公子修长的指尖。
  崔珩晏眼神也跟着灼热起来,是沉沉乌木的黑:“阿笙,我做过很多梦。”
  起初是翠柳如茵的寒食节,他眼见着阿笙变成无双,嫁给一个不知名的莽夫,唢呐声声,然而在成亲的当夜却被一杯鸠酒所害。
  这不是普通的鸠酒,刚服下时无知无觉,偏偏要过一会才发作,足足要忍受七天七夜的苦楚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梦实在是过于真实,柳枝摇晃,就连她在柳树下仰起头时,划过她腰间别着的笛子穗的痕迹都那么毫发毕现。
  梦里的阿笙挑起灯烛时掩唇打过的小哈欠,靠着窗扉望外面稚童放飞纸鸢时眼中的艳羡,再连同绣嫁衣时怔怔戳破手指时眼中的迷茫,最后都化成她垫着绣鞋踩进花轿时眼中的郁色。
  同房的姑娘鞋子都跑掉一只,哽咽着叫她“阿笙。”
  而阿笙轻言细语时,眼睛却落下一滴泪:“百叶姐姐,从此我就是无双了。”
  阿笙是不开心的。
  如若阿笙是心甘情愿嫁人的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不开心的。
  梦里阿笙服下鸠酒前一日的天气很好,是暌违的晴朗天气,连旧有的雨露都很干燥清爽。
  有朦胧的月光接替了挂在小狗寒寒墓地旁摇曳欲断的那一脉烛火,垂柳依依,宛若宫廷不灭的长明灯。
  有晚间的风吹散了阿笙的额发,姣美的容貌并看不清晰。
  只有一朵接一朵的不知名小花呼啦啦地萦绕在枝头,顺着笛声悠扬地飘落在那即将涉水而过的江河之上。顺着涟漪走,大概可以望到幼时共同栽种的树上,怒放的那一朵硕大而腥膻的月季花。
  梦里的公子听到阿笙在默默唤过一声公子,好像是在追忆什么,随即却只化作了一声悠远的叹息。
  那含混的叹息却伴着苦涩的海水倒灌进他的心里,漫天遍地皆是柳条垂垂的茵茵绿意。
  想到此处,崔珩晏唇角是上扬的,眼瞳却是沉寂的墨:“寒食节。”
  不等阿笙讶异地挑起眉,公子的唇却又压下来,是冰封十里的寂寥春色,盛放的百花尽数枯败在公子黑密的眼睫下,靠她宽容救赎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再后来含混的梦境转变于阿笙的及笄当日,她婉转望过来的眼波是夏季初荷,绵延望去尽数都是辗转的涟漪,沿着细小的波浪探进去,会有膏脂雪白的冰沙打碎成泥,搅乱成毒酒哺进她口中。
  梦中的阿笙无知无觉般含着勺子,望着层层的远山,冰酪融化成蜜水点在她晶莹的唇间,这般洁白的乳酪堆成的雪山,依旧比不上她面色粉白如三月桃花。
  桃花在含混地抱怨:“公子,我的及笄礼物呢?”
  没有礼物,只有翻搅成连绵痛意的毒酒,连查询个缘由都看不见。
  崔珩晏只能眼睁睁瞧她缩成一团,面色是惨白的一片,唇瓣都被咬出斑驳荼蘼的血色,却还是不想让身边的人过于担心,硬是露出个甜美的笑容:“不痛的,只是冰酪吃多了。”
  怎么可能会不痛呢?
  而他还未归来。
  温柔地撩动阿笙散落的鸦色发丝,崔珩晏就算是嗓音微哑可依旧是悦耳动听的:“及笄日。”
  最后这些都躲过去,可依旧不成。
  好不容易再次重逢相见,就连他骨髓里所藏的毒素都得以治愈,一切却依旧要变作两碗一模一样的澄澈酒盏。
  一盏有毒,一盏无毒,阿笙伸出那么脆弱美好的一根手指。
  他看着阿笙挑选过有毒的那一杯,带着个模糊的淡笑尽数饮下,而对坐那人的面目依旧是一团迷雾的含混不清。
  重复的面色惨白和唇瓣流出的朱红色鲜血,微蹙的眉间是翻搅在他心尖上的针,于每一个见不到阿笙的夜晚都用不同的方式再次演绎出相同的样子。
  到底是谁啊?
  到底是谁想要杀了阿笙啊?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挣扎,再怎么快马加鞭,再怎么把所有的思绪都缩成针尖上尖锐的一点,可依旧会到的太晚。
  为什么就非得是阿笙?
  如果能选择的话,是他就好了。死去的人是他就好了,为什么要让阿笙去承担这些呢?
  假如阿笙能不必承担这般的痛楚的话,即使忘掉他也没有关系,总计这些事情他会记得。
  雪花是泥泞的黑色的土,夜色是惨白的浓重的雾,月亮是混沌的粗糙的饼。
  饼上爬满了蠕动的白色的蛆虫,边缘却是光滑的霉绿色,有翕动着翅膀的会说话的蝉,翅膀破开了波浪沉溺在血红色的云朵间,点缀着零星的朦胧烛火形状的残星点点。
  在下陷,在下陷,在下陷。
  年幼的阿笙支着颐,定定地盯着他看,柔嫩的腮都被按红了都不知晓。
  公子的书页再翻不下去,侧过头来好笑地问她:“看我做什么?”
  “因为公子好看。”莹白光洁的月光浮动在她盈满雾气的眼瞳,是皎美的一条河流,“公子比月亮还好看。”
  温柔的月亮托起她濡湿的发尾,应当是被花露所染,可露水滴下来都比不过她眼神清澈:“公子是月亮呀。”
  在下陷,在下陷,在下陷。
  他是长满霉菌的黑色月亮,不是飘在空中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坠在污水沟槽里潮湿而嶙峋古怪的小小蛲虫,只是拼凑成一个圆满的形状,其实密密麻麻的尽数是病态的独占欲,想要永远寄生在阿笙的骨骼深处,连血肉都想要啃噬殆尽。
  所以既然沾上了,就别再想甩掉他这个披着良善君子皮的恶臭月亮。
  在下陷,在下陷,在下陷。
  陷到被踩的一团乱的雪堆里还不够,陷到要挣扎七天七夜才能死去的酒水里还不够,陷到老鹰风筝卡住的青苔墙壁上还不够,陷到因贪欢舔舐过有毒果食而逝去的寒寒墓地还不够。
  死亡可以是暂且停留的蜜糕所筑的雪色屋苑吗?
  如果躲不过去的话,如果无论怎么挣扎都总是要死的话,那两个人一块总是会更加好受的事情,不是吗?
  在下陷,在下陷,在下陷。
  一起口吐白沫该有多好,一起被大卸八块该有多痛快,泥泞裹杂的只会是他们两个的血与蜜色。
  极致的丑陋就是美,极致的痛就是愉悦。
  再也没有比死亡更好的法子,他们能这般更加极致地占有彼此,就算太阳再怎么明亮,他也是唯一的月亮。
  亦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人。
  无可奈何地推开他染着雪水露珠的头,阿笙又好气又好笑:“谁说这杯是毒酒的?”
  竟然没推动。
  崔珩晏的手指扣得更紧,然而眼神却变得温柔了起来:“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
  你知道个什么啊?
  脑袋动不了,阿笙只能伸长手,把条案上的酒盏捏过来,伸到他鼻下,哪怕多一个字都懒得说:“闻。”
  这哪里是什么毒酒?
  就是最普通的梨花酿。
  无论是此刻残存的酒液,还是上一次所呈的清澈水光,都不过是最为普通的梨花酿,赶个早去街市上也不过是三文钱一大壶。
  阿笙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同样的梦做过这么多次,还毫无防备地前来赴宴呢?
  两盏酒,两个选择,是花锦没有必要的不忍之心,也是她在梦境中窥得的一线生机。
  想杀她的人,或许从来都不是公子,只不过是命中的玄机在拨弄朱红色的棉线,噩梦从来都是他人赠予。
  就算不是花锦递来的这两杯酒,也总会有别人,所以还不如阿笙自己来选择,起码还可以从这微悯之情中找得出解脱之法。
  果不其然,是两盏酒。
  或者说,从阿笙今日第一眼见到这两盏酒时,结局就已经定下。
  其实一早就隐隐看出些端倪,花锦最近一段时间的昼伏夜出,愈发的沉默寡言和指腕上环绕的名贵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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