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这最后的一壶苏屠醣早就没有了。
先不说阿笙的心情是怎样大起大落,也不讲刘异曲是怎么皱着眉头拉着乐师扯皮,这幽静安宁的醣山深处,变故徒生。
幽冷的光点擦破长空,暗箭簇簇地射了过来,根根都是毒辣,目标正是阿笙心口。
居然是想让她死。
电光石火之际,身后的崔珩晏一把将处在危险正中央的她给扯到了旁边,然而因着他们本来就身处在怪石突兀的山崖边,因着要帮阿笙避掉那些暗箭,公子直接以后仰的姿态,坠进了无垠的山崖。
也坠进了阿笙心中的深渊。
山涧微凉的风扬起他的斗笠,玉白的下颌是矜贵的漂亮,然而最夺目的是他微扬的唇角。
居然是笑着的。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节,崔珩晏居然是笑着的。
都不用细想,阿笙就能猜到公子的想法,无外乎是觉得解脱,觉得怎样死去也不必在意,还不如在情形没恶化的时候,选一个体面离去的方法。
多好。
去他的多好吧!
心里爆出粗口,阿笙索性直接伸出手抓住他的裙摆,在公子蓦地僵住的视线中,笑颜如花地把过往尽数抛诸失重的前半生:“你休想。”
不管公子在想什么,都休想得逞。
于是在无数人明里暗里的关注下,急声短促的呼声中,两个人一起跌落山崖。
缓慢地坠落了下去。
而远在苏州的这些事情,今上姬无厌自然是尚不知晓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天光过于晴好,新呈上来的鲜花又过于娇艳欲滴,他居然难得恍惚地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有关于那些陈年旧事,先在脑中浮现的不是公主,而是从前私交甚好的表弟,就连他成婚后都还总是来公主府探访。
表弟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便是表哥你再怎么样秀美,常年累月地对着你一个人,长公主也是会觉得无趣的。更何况旁人不知道当时的比武招亲是怎么一回事,表哥你难道不知吗?”
怎么会不知?
本来是闲来无事,和狐朋狗友赌下的一场幼稚赌局,那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图个新奇有趣,从未真的想象过自己会打得过那一群草莽武将。
也是狐朋狗友撺掇他,要在长公主面前说一些痴意绵绵的情话,立下誓言愿为公主立下汗马功劳,一辈子都做她裙下之臣。
于是,鼓声擂动之下,不识得天高地厚的他笔直地越过推挤出来的人山,走到长公主的面前。
被人笑称小柳永的他唇齿间还含着姑娘唇脂的樱桃味,被雪白长袍遮盖的背脊处,是前夜姐儿在他蝴蝶骨挠出的细弱血痕,皂色带扣之下紧绷而劲瘦的腰腹不知被多少佳人葱白的手指温情抚摸。
然而,当时的他就是用这样一副洒脱纯良的模样,唇角勾勒的是万千春色,对着长公主微一拱手。
位居高位的长公主眉目冷淡,金线挑过的细褶裙下面是玄青色的长裤,连睇过来的一双眼都是战场厮杀蕴藉下来的锐利锋芒。
少有人能不在这样的锋利视线下两股战战,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当真是无惧无畏,还朗声道:”愿一辈子做您的身后之人,喜您所喜,忧您所忧。“
名满王都的少年郎实在是太过漂亮,就连唇角染着的都是蓬勃而又意气风发的樱草色,因着没有见过沙场戾色,前半生连骨头都是泡在江南水乡里头的温软缠绵。
轻轻一笑,金戈铁马而又让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拾级而下,觉得很是有趣般地问他:“皇兄为本公主设的可是比武招亲,你如何能越过他们,来这里毛遂自荐啊?”
他眼睛是清染潺潺流水的温柔雅致,声音也柔和:“因为过于思慕公主,从前便听闻过将军的赫赫战绩,然而小生身子骨弱,必不能战胜这些英姿飒飒的郎君,只能来凭着真心投机取巧了。便是只能一夜缠绵,小生也是心甘情愿的。”
自从皇兄登基上位,就再无人唤她公主。
姬曲直冷漠的神色微动,笑着问他:“就这么喜欢我啊?”
澹泊地一笑,众人艳嫉的眼神下,他的眼神是横波万里的春光无限:“为您双手呈上锋芒宝剑,千千万万遍。”
于是他成了长公主黑幕后亲自遴选的驸马爷。
当真的圣旨下来的时候,这位驸马才开始觉察到些微的惊慌失措,因着那些烂熟的情话都是他脱口而出,为的不过是在那群狐群狗党面前炫耀一番,他其实是对真实的驸马要做些什么,是一无所知的。
诸如不能在朝为官、改去姓氏名字入住公主府都先不说。
他没办法接受自己从此只能守着一个其实并不了解的陌生人一辈子的,再怎么样有风情的佳人也会在岁月打磨下变的无趣。
不说他本就喜爱清秀的姑娘手腕间萦绕的香风,后半生都囤于后院,会把他一个风流的小柳永给逼疯的。
还不必说,他本就不知公主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半真半假地对着公主求情,置换了主人翁掉下两三颗晶莹的泪水,然后凄然道:“公主如若以后觉得厌倦,小生必是活不下去的。”
正用软帕擦拭宝剑的长公主放下手中的东西,赤脚走过来蹲在他面前,觉得很好笑一样拍拍他的肩,“那本公主就给你起名叫无厌吧,姬无厌。”
旧友的诗酒年华被姬曲直一刀斩断,从此他就只是姬无厌。
深邃的黑色眼眸近在咫尺,温热扑出来的鼻息都是锈蚀的血味。
长公主姬曲直是不一样的人。愣住的姬无厌脑子里突兀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是与从前温言软语的和善女郎,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当他因为无聊赌局而一时兴起踩进来的时候,就不曾有拔出去的机会。
面对姬曲直含着笑意的双眸,他一瞬间心如死灰。
抗旨这种事情本就不切实际,不说姬曲直家中并非最为上层的名门世族,这尚公主的事情,本就是他自愿的。
成婚前夕,被娇媚女郎用双唇抚慰的姬曲直恹恹地别开头去,“我以后怕是再不会有快活的日子了。”
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大丫鬟梨九眼圈含着泪,苦涩道:“如若郎君不愿,婢子愿一头撞死在宫墙上,看这个长公主还能不能强取豪夺。”
原本还颓丧的姬无厌唬了一大跳,赶忙安抚她:“这件事不是长公主的错,你哪里来的这个念头?”
他还肃容说:“梨九,你若是不想要跟着我一起进公主府,我自将卖身契还你,你是想嫁人还是自己开个铺子都随意,不必跟在我身旁。”
姬无厌虽然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郎君,但是从来不曾动过身边人,尽管梨九是长辈送过来,隐含的意思是个通房丫鬟,然而她到现在都还是完璧之身。
梨九咬着牙,眼神不能更凄楚:“您要了我吧,婢子不愿意离开您。”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姬无厌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郁郁寡欢给身边的人造成多大的负担,他慌忙摆摆手,眉头都蹙起来:“我是真心实意爱慕长公主的,你这样是在作甚么?若是想跟我进公主府,我自然也不会拦你,只是后院生活多清寂无聊,我担心你大好年华被蹉跎罢了。”
“婢子不怕。”梨九嘴唇都被咬出来涔涔的鲜血,好像这不是自家主子去成婚,而是去艰辛赴死。
姬无厌却没有被她这样的情怀打动,反而觉得莫名其妙的:“本来就不用怕,公主又不吃人。”
长公主不仅不吃人,甚至可以说对姬无厌是很好的。
因着他喜欢清淡的菜色,口味较重的长公主还专门为了他聘了数个会做苏菜的厨子,后院的草木花卉也是按着他的心思打理,戏班隔三差五到公主府报道,就是为了博君一笑。
可以这样说,除去不能再和诸多莺燕欢乐玩耍,姬无厌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过的还惬意。
然而,这却恰恰是姬无厌最过不去的那一道坎。从前的小柳永不能再随意上街市玩耍取乐,简直是比杀了他还要令人难受。
便是偶尔能出去望风,姬曲直也必定要让无数兵士跟着他出府,那一片片冷色的铁甲,光是瞅了就让他了无趣味,更别提从前向他扔果子香囊的姑娘,更是早就全都退避三舍。
姬无厌曾经非常委婉地问过长公主,能不能独自出府,然则忙于公务的姬无厌并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撂下毛笔喝一口茶,淡声说:“王都里我的仇人不少,不让人跟着你的话,我难保你的安全。”
她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疑惑道:“当时比武招亲的细则,你应当也是看清楚了吧?做我的驸马爷,就是不可以出府的,所以招人本就全凭自愿。”
本来还想反驳一下的姬无厌霎时间收声,还露出个温吞的笑意:“我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公主不必挂怀。”
长公主招驸马爷的要求自然是极为苛刻的,然而一是因着她所代表的皇亲贵胄的身份,二因她本身野性美色使然,比武招亲的现场是摩肩接踵,不然爱好热闹的酒肉朋友也不会和他设这个赌局玩。
这就是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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