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玉漠然道:“本官那时何来兵权,皆是报给兵部经手的,杀人的都是你的士卒,便是查到了,只消把你抛出去,便能摘得一干二净。”
“下官……下官是看陛下有那蜡丸书,苟正业又是与下官昔日一同在石莽大人手下效力的,想防患于未然——”
“自作聪明。”石梁玉抿了一口茶,道,“你去准备万两白银,就当是买命钱,本官保你家小无殃。”
官吏千恩万谢地离开后,石梁玉身后的屏风阴影里走出一个满面阴霾的武将。
“太尉大人,为何要收他的银钱?”
“我受他的贿,是为了保你。”石梁玉道,“明日你来查抄太尉府,把这人的万两白银抄走,然后报至刑部弹劾本官收受贿赂需严惩。”
“这是为何?陛下并无切实的证据。”
“收受贿赂,恰巧暗示我与此事无关,以陛下的敏锐,恐怕一早便怀疑到了我身上,所以这半年来一直拿我周围的势力开刀,早晚要同我正面冲突。此时此刻断不能让她觉得我在反抗,断尾求生,方为上策。”
武将虽不懂他的意图,但出于对他心计的信重,仍是夸赞道:“太尉大人的神机妙算,从不输于那成家璧玉,也不知世人是不是眼瞎……”
“不准拿我和他比!”
突如其来的怒声,教武将一惊。
“末将失言,不知……不知太尉大人若遭贬谪,几时能回京?”
石梁玉一声迸发的怒言过后,语调又缓了下来,冷淡道:“不会太久,吏部上下已打点好,此事若顺利,之后便会将我贬至慈陵做太守。”
“啊?慈陵,那不就是最近传言在闹瘟疫的……”
“没错,本官不止要消弭瘟疫,还要自己亲自染上瘟疫,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逆势而上。”
“大人,此举风险甚大,陛下又是个杀伐之人,可值得一赌?”
“当然。”石梁玉拨弄了一下案上的烛火,微微的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我赌她,是个重情的人。”
第七十九章 困龙·其二
“于统领?倒是少见了, 今日不检阅禁军,怎的来请求面圣?”
“末将自是有要事急欲面呈陛下,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陛下在殿外桃满园练剑, 请随我来。”
于统领按在剑伤的手有几分颤抖,一言不发地跟着内监去了桃满园,只见初绽芳华的桃枝间, 季沧亭一人立在庭间,手中剑器缓缓挥动。
“陛下,末将有要事相禀。”
季沧亭充耳不闻, 兀自阖目沉浸在剑中意境中, 剑锋自初春的风中轻轻划过,勾、抹、挑,尽连一片枝头上的花叶都未伤到。
于统领越发焦躁, 上前一步弓身道:“陛下,末将追查日前彭校尉一案的涉案凶手时,意外得到线索, 顺藤摸瓜追查下去, 竟发现朝中有重臣得其贿赂为其讨保——”
铮錝一声剑鸣, 一闪而逝的杀机临身,于统领只觉喉间微麻,季沧亭的剑锋停在他喉间一寸外, 剑上寒意仿佛随着剑主莫测的杀意一涨一息。
“你说,是谁敢在此时冒着天子之怒,保朕要杀的人?”
于统领一时不敢贸然出声, 他也算是武道老手,在季沧亭面前却彷如蝼蚁一般渺小。
“是……是石太尉。”
季沧亭唔了一声,似是有些意外,挽了个剑花,挑得他佩剑出鞘三分:“陪朕过过招。”
于统领愕然道:“末将不敢。”
“若朕记得没错的话,石梁玉从前提拔过你,更是与你联手制裁了石莽,因着这份从龙之功,你才得以官复原职。”季沧亭声调一沉,不辨喜怒道,“朕给你十招的时间,说说你为何要举报于他。”
这可不是陪太子读书,哄哄便能混过去,武者本能告知他,若是不出全力招架,他可能今日便会直接死在季沧亭剑下。
“末将献丑了。”
季沧亭少执剑器,较之世人所推崇的君子之道,她的剑中却是多了几分杀伐与霸道之意。与她过招的于统领更是暗暗叫苦。
天子手上桃花剑,杀人之器亦杀心。先前酝酿好的满腹诡词,在这样暴风骤雨般的剑压之下,根本无暇说出口。
“末将奉命接洽刑部要犯,途中那嫌犯说与石太尉有贿赂之实,为免要犯转移罪证,这才擅自去搜了太尉府,并搜出脏银。如今石太尉还在宫中公干,陛下不妨传他来对质。”
季沧亭道:“你没听懂朕的问题?朕问你为什么要反咬一口与你有再造之恩的人,再说。”
锒铛剑吟中,于统领被逼得左支右绌,一路暴退,声音越急:“末将忠于朝廷,自然要为朝廷效忠!见重臣为一己私利阳奉阴违为害朝纲,自然要为陛下清除污浊!”
“你又不是成氏门生,这套借口实难取信,再说。”
“末将险险死在石莽手下,狼父岂有犬子?末将唯恐他有朝一日会如其父一般,是以一直多有关注——”
“路人皆知之事,轮得到你一个禁军统领操心?再说。”
杀意一节一节上升,逼得于统领满头冷汗,混沌中,忽然想起临走前那人给自己的交待。
——倘若陛下逼问你理由,你就说实话,说……你这个门阀出身的贵族子弟,对本官最真实的怨怼。
“末将……末将……”于统领眼见季沧亭剑刃无情挥下,蓦然大叫道,“末将妒恨他!妒恨他乳臭未干,还是一介寒门出身,竟能高居三公之位!不止末将忌恨,朝中何人不忌恨?!”
季沧亭的停了下来,拄剑静听了片刻风声,道:“你们不服?”
“是,我们不服!他只不过是借着大势得登高位,当年科举也非因实力所得,如此弑父无才之辈,我等一腔忠心许国,就因为曾经屈从于石莽号令,便要对他俯首帖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末将不服!朝中之人亦不服!”
是了,这就是石梁玉所处的境地,如履薄冰,挣扎求生。
季沧亭耳中不断回荡着成钰警告她小心石梁玉这个人的话语,如今想来,似乎找到了那么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
“他真的只有贪渎?和……彭校尉的死,无关?”
于统领喘着气,谨慎地答道:“他既受贿,或许与彭校尉的案子亦有关联,还请陛下……严查之。”
“朕知道了,下去吧。”
于统领走后,赵公公拿着一件羽氅过来,道:“陛下,御医说了,您应多静养少思虑,心口瘀血总是不散,终归是个隐患。”
“朕何时就成了个药罐子了?”季沧亭接过羽氅,揉了揉眉心道,“老彭的案子钓出这般多的毒瘤,是该了结了。”
赵公公道:“那老奴刚刚在旁听的……那石太尉要如何处置?”
“他么。”一声惋叹,季沧亭道,“朝臣们常说我宵衣旰食不顾自己,殊不知他才是真的夙兴夜寐啊……”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岂独石梁玉一人?朝中上下连一个石梁玉都容不下,何况她季沧亭。
……
三月初十,彭校尉遇害案最终落定,乃是因石莽党羽追杀苟正业过程中路遇彭校尉,为消灭罪证一并杀之。自此涉案者四十余人,朝中在职者六人,前朝遗留诸罪并罚,四人处斩,二人流放抄家。
当中一涉案者为保性命,向太尉、刑部侍郎等三四名朝廷重臣行贿,皆按律罚俸贬谪,其中尤以太尉石梁玉受罚最重,被贬至此时瘟疫横行的夔州为太守。
时间一转过了五月,春闱过后,朝廷又多了不少新血,年轻人们奋发向上,任职令下,只要是留在京中的,三五不时便要奏一本改革新策,季沧亭一开始还觉得朝中气氛不错,后来多了便越发烦了。等到上个月老臣们的官闱卷子一发下来,更是烦上加烦。
“徐相,虽说为官之道,多已经验事务见长,诗词歌赋为短,但这些庸官们未免也太怠惰了。不考不知道,按这个评等,只怕再过几年,这些人连三字经都不会写了。”
见季沧亭苦恼模样,徐鸣山咳嗽了一阵,道:“陛下,官闱怠于学确实是弊病,但这样的评等,其中原因与官闱出题也有所关联,成门风容,在于精研学问,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拿到卷子之后,也是大为头痛。”
“哦?”季沧亭道,“成钰先前不是一直自称身体不适吗?出的卷子能有多难,拿一份朕亲自做给他们看。”
随后徐鸣山就看见季沧亭拿到卷子后,先是皱眉,再是困惑,捏着下巴思考再三,神情越发凝重,半盏茶过后,最终将卷子揉成一团丢开。
徐鸣山:“陛下以为如何?”
季沧亭:“也不能说难,总觉得每道题他都讲过,但是一思考便茫然不已,让人不禁想冲出去火化了出题之人。”
徐鸣山:“陛下息怒,众臣皆是深有同感。”
季沧亭叹道:“泱泱大越,满朝文武,甲等评级之人寥寥,成何体统。”
“陛下倒也不必多虑,除了老臣与户部的谢尚书外,倒是还有一人,官闱六试无可挑剔。”
季沧亭面露疑惑,翻了翻手边的卷册,终于找到徐鸣山所说的那人。展卷一览,滔滔文思,立意高远,诗词文赋上虽短了谢九那等世家子弟几分,但实务策深入民意,确如徐相所言,无可挑剔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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