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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手指轻点卷上“夔州刺史石梁玉”几字,季沧亭凝眉道:“有一说一,虽然他受贿已是事实,但此人能为卓越,若无污点,假以时日,必为大越股肱之臣。”
  彼时季沧亭对石梁玉的确有所怀疑,包括他那时果断弑父求取权位,乃至于处理老彭的案子时似有包庇石莽余孽的嫌疑等,教她始终对这人抱有一分戒心。可自她登位以来,这人又以非人的勤勉让她无从下手。
  这次贬他去夔州,季沧亭也想给自己一段时日冷静思考一下对此人是什么看法。
  “说到此人,便不得不提夔州瘟疫之事,日前有一份御史弹劾,请陛下务必圣裁。”
  “哦?何事?”
  徐相让人取了那份弹劾折子给季沧亭,道:“陛下可还记得上个月因查抄寒食散,被判押送边关充军的道人?这些罪犯足有二三百余人,路过夔州时,因当地瘟疫肆虐,夔州刺史见这些人多有些医术底子,竟做出了惊人之举。”
  京中这些道观乃是先帝遗毒,道观里的道人大多靠着炼制寒食散谋财害命,判个充军并不足惜。而折子中弹劾夔州刺史,乃是因其竟滥用职权,截下这些懂得些许医术的道人,带着他们去当地的瘟疫村落救治染病百姓。
  季沧亭将弹劾的折子看了两遍,道:“好胆魄,他难道不知,此事若成,他最多是将功折罪,若败,他除了失职外,还要扛起这三百条人命的罪状。”
  擅越职权,倘若这些道人死在夔州,被查出来便是足以革职下狱的大罪,而季沧亭一直以为石梁玉是个谨小慎微之人,被贬谪之下还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一试,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徐鸣山略有隐忧:“如此看来,夔州的疫情比前一任刺史上报的要严重得多,石梁玉去了夔州之后,疫情没有再进一步蔓延,想来他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季沧亭颔首,道:“百姓为重,他既有这个决心,朝廷也不得因夔州偏远而轻忽此事,传朕旨意,令就近三州医署全力驰援夔州,定要将瘟疫断绝。”
  越武令出,地方上自然不敢不响应,短短两个月内,各地的医署大夫、药材粮秣均往夔州而去,终于赶在三伏天到来之前,将大多数瘟疫源头扑杀干净。
  而与此同时,西北边境外,季沧亭收到了继位以来第一封附属国求援书。
  “……说来此事还是与厄兰朵有关,乌云可汗建立西厄兰朵后,一直与王庭残部有所摩擦,而王庭残部也意图再次积蓄力量,乌云可汗虽年轻,但师承名宿,可说兵法上有我汉室之风,王庭残部不敌,便只得转向吞并境外小国。”
  “匈奴王庭如今的情况可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是被乌云可汗压着打,但随时有反扑的可能,大越若出兵救援沙陀,一来展示我大越兵威,二来可震慑匈奴王庭,三来也可借此事向境内外宣告大越江山已在陛下掌握,好打消某些人的不臣之心。”
  漫长的内政治理下来,季沧亭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领兵打仗出身的皇帝,这封附属国求援的国书一来,立时便提起了不少精神,一番召兵点将分析敌情,接着客套性地警告了一通匈奴王庭,不待他们回应,立即昭告天下要御驾亲征。
  百姓们兴奋起来了,毕竟越武帝沙场之上的战神之姿,早为世人所传扬。而季沧亭也展现了王者气度,甚至并不动用京师兵力,轻装简从地只带着亲卫从炀陵出发,就近调集了崤关的三万旧部,大军刚一到求援的沙陀国边境,正在该国抢掠的王庭闻风便吓破了胆,一路向北逃窜,一头钻进西厄兰朵乌云部的包围圈,损失惨重。
  这场战役三日之内就结束,王庭忙不迭地派出使者向大越求和,而季沧亭无视了他们承诺不再犯境的许诺,开口便要他厄兰朵东南五百里砂铁矿脉,态度极为强硬。
  王庭思虑多时,权衡局势,唯恐陷入大越与乌云可汗的包夹之下,便割肉般答应了割地。
  那片山脉曾在百年前由前朝割让给了匈奴,而百年后,却由新朝再度拿了回来,一时间举国欢腾,周边诸国同感上国威仪,纷纷来贺。
  “陛下说的对,我们的确不该在炀陵坐困愁城,功勋本自马上得来,便该由马上确立。此后天下,再无人可动摇陛下的威信。”
  班师回朝的路上,季沧亭路过夔州,忽然想起数月前此地的疫情,便带着少许人马顺路前去夔州查看情况。
  六月的夔州城一如中原诸多富庶的州府一般,虽则马蹄之下多有纸钱碎屑,但在季沧亭来时,此地已经有了百废复兴之象。
  空气中飘散着药味,街上到处都是喷洒药水和烫煮衣物的百姓,季沧亭边走边看,不时点头。她在崤关时为预防瘟疫,强令百姓火化所有城内外的尸体,知晓推行防疫有多难,沿路所见必定有官府推动之功。
  亲眼所见疫情平定,季沧亭终于放下心来,正打算去表彰一下刺史的政绩,待去了刺史府,主簿却诚惶诚恐地告知石梁玉不在衙内。
  “如今看来,疫情已定,不主动请功或可理解,为何人也不在?”
  “……刺史亲自在那瘟疫村住了整整一个月,最终虽瘟疫消解,但到底也因瘟疫灭绝了几个村落,大人善后时便病倒了,眼下的病患里,他是最后一人了。”


第八十章 困龙·其三
  八十章困龙·其三
  “陛下龙体关乎江山社稷, 瘟疫虽已平定,但难保不会有所残存,何必要亲身涉险?”
  “无妨, 朕不见他,远远看一眼便走,聊表心意。”
  夔州城内外防治得当, 季沧亭一路观视,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满意的同时, 心里也生出些许疑惑。
  ——他若为百姓如此不惜命, 又何苦做那包庇罪人的小人?
  跟着当地官吏的指引,季沧亭一行走走停停,一路行至城外近郊的村落, 只见百座扎着艾草的棚屋坐落在附近,空气中散发着比城内更清苦的药味。棚屋里寥寥一些百姓进进出出领取着药物,脸上虽依稀仍有病容, 但皆已行动如常。
  “这是用药水煮过的纱棉, 罩在口鼻处可, 只是略有些刺鼻,陛下还是在外围——”
  “无妨,拿来吧。”
  比起战场上的死人骨头, 区区药棉而已,季沧亭还不至于这般娇气,戴好之后挨个观察了就近的棚屋, 只见棚屋排布井然有序,断症、制药、照料病患的区域泾渭分明,棚屋之间洒满了烧过的草木灰,为免百姓迷路,每个棚屋前还立着图文并茂的木牌。
  “防疫之事,便是炀陵医署的人来也不过如此了,此人确是个能臣。看来他在这偏远地带,也是留不久了。”
  言下之意便是迟早要把他调回炀陵,旁边相熟的随扈听了略有不服:“若不是陛下下令让周边资源驰援夔州,岂能让他立下这番功绩,陛下是过誉了?”
  “过誉?”季沧亭笑了笑,道,“朕后来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瘟疫一事,只要经历过的就晓得是爆发之初最为艰难,要安定人心,协调上下,本就不易,何况他到此是新官上任,能在短短时日之内稳下局面,就朕所知,朝中能做到此的官吏寥寥可数。”
  最重要的是,夔州作为北方边境的必经之路之一,石梁玉是赶在季沧亭向北用兵之前稳定住局面,倘若此时换了别的庸官处理夔州瘟疫,季沧亭出兵震慑匈奴一事便不得成行,她称帝的威望也会因沙陀国灭而受损。
  一步一细思,不多时,引路的主簿停下来指路道:“前面的门庭就是石大人养病的所在了,刚刚虽听说石大人的病情已将将痊愈,但为陛下龙体计,还是由微臣前去通报一二为好。”
  季沧亭刚一点头,忽从那院子的花窗里瞥见有人影晃动,一望之下,眉间微蹙,不顾旁人阻拦,一脚踹开那院门,道:“你们在对这孩子做什么?”
  院子四四方方,四处充斥着煮沸的药汁的味道,旁侧的药棚里,有个打扮怪异的老头,正从一个婴儿臂上取下一只扭动的血蛭,见季沧亭闯进来,很是诧异。
  “你们是谁?”
  后面的人连忙跟了进来,一见此景,惊呼道:“你!你怎的往婴儿身上放虫子!岂不是害人?!”
  那老头闻言,把竹镊一扔,怒道:“老夫真真受够了你们这些无知越人!这孩子先天不足,病血淤积不散,若不用血蛭吸出来,神仙难救!你们不要我医,好啊,这孩子给你们,你们自己去找大夫救!”
  说着,他竟直接将那婴儿就近塞给了愣住的季沧亭,拖着脚踝上的铁链子呼呼啦啦地往门外走,走之前还扭头道:“吸完淤血记得给那娃儿敷止血膏,就在你旁边竹罐里!”
  脚镣……此人是征召来的犯人?
  “这个人简直无礼!哪有救人是用虫子,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此人御前无礼,乃是死罪……陛下?”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季沧亭已经坐下来把那熟睡的婴儿放在膝上,当真如那老头所言给婴儿上起药来。
  “此事是朕欠考虑了,看这老者的手法,像是南疆的蛊医。”季沧亭细细为那婴儿上好药,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婴儿眉宇间略有几分熟悉的影子,道,“成……成国公旧时曾同朕讲过,蛊医行医,善用虫蛇,因而常常被越人误会。其存世不多,但精微之处,也确有其妙。对了,你不是说这地方是石梁玉养病之地,这孩子莫不是他的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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