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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一句话,宛若寒刃出鞘,优雅地抵在喉间,让薄侍郎临到口头的辩解上不去下不来,脸色一阵变幻后,起初的气焰瞬间被打压下来。
  “国公饶了下官吧,帝位空悬已久,下官也只是忧心国事而已。”薄侍郎将官帽摘下来,低头道,“实不相瞒,国公不在京中的这些年,恐怕不知石太尉的作风……他简直将先帝的名望捧得像是神明再世一般!以至于每每提起储君之事,民间便有声浪反对,宁愿让他这个位先帝复仇的臣子代行朝政,也不愿再立储君。”
  “……他不是勋贵出身,帝位空悬得越久,于其揽权越是有利,一旦他能平衡旧勋与世家的大权,他才能安心送通王上位。”成钰道。
  “我们也算是看出来了,怕的就是他为了构陷国公,连皇储也搭进去,昨夜红衣王驾的事……唉,京中还能有此身手者,无非就是得了于统领了,那可是石太尉的亲信。”薄侍郎一下子老了几岁一般,叹着气继续道,“他走的尽是些亡命之徒的路子,与其再这样与虎谋皮下去,我等思虑再三,还是希望国公能改变想法,放弃皇孙。”
  成家有这个名望,祖辈辅佐了三代暴君,硬撑着没让大越垮下去,一个痴愚的帝王,并不会妨碍他们施展拳脚,让大越重回盛世。
  仿佛早在意料之中一般,成钰捧着杯温茶,道:“首辅之位自不必说,卫瑾自幼受我训教,事事唯我马首是瞻,我为何要为了通王放弃他?”
  薄侍郎道:“国公何必相瞒,今日不是将皇孙逐出府外,看来皇孙是年纪长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不是吗?”
  “消息倒是很快。”
  “异族之后,不知感恩,古来有之。”薄侍郎越说越是激愤,“太子当年与苗女私定终身,更是将血脉流落在外,这是何等耻辱!我大越百姓受异族侵扰百年,如何能容忍江山就此传承于异族血脉之手!”
  “扰边的是匈奴,与南苗何干?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温茶入喉,成钰抬起眼,道,“我叔父为宣帝与石贼所戕害,此仇难咽。如果你们提不出更好的条件,我指引你们一条明路。”
  薄侍郎背后发寒,恭敬道:“请国公直言。”
  “……西陵薄氏,带着你身后所有支持通王的陇右名门,交权与我,待我合权在手,杀得石贼,可用卫瑾一命,定尔等之心。”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薄侍郎硬着头皮道:“这、国公的要求未免太——”
  成钰微微倾身,似是无神的双目徐徐渗出一丝冷意。
  “我曾在厄兰朵周游诸部,各部之间,吞并杀戮乃是常事。我欲斧正朝纲,便什么也舍得,什么都做得出,今日你大可不点头,因为……今日你来此寻求结盟之事,我已派了信使在告知石太尉的路上,凭他对权位的掌控欲,你猜他会不会为了维持你们这可笑的联盟而留你满门的性命?”


第九十七章 盛世下的悲声
  “……本想着来炀陵开开眼界, 也过过那纸醉金迷的日子, 没想到卷进这么个天大的事儿里。我有言在先啊,您这假脸撑不了太久了,停了药之后, 睡个三五天就会慢慢复原成老样子, 若想不被人当鬼抓去泡黑狗血, 还是找个机会早早离开吧。”
  季沧亭借着被马惊了的名义去找穆赦复诊经脉,一听他这么说, 便问这假脸还能撑多久,穆赦报了个日子,她斟酌了一二, 道:“成吧,徐吟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实在不行, 到时装病了事。”
  穆赦道:“倒是你家那相好的, 就这么由着你这么到处闲逛, 成日里也不晓得在干什么。”
  季沧亭:“不知道,现在也许是在装恶人吧。对了,刚刚我获知了一件晚辈的趣事,想跟你参详一下。”
  穆赦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后仰, 不由得本能地坐远了一些, 道:“你都知道了?”
  季沧亭点了点头, 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今孩子长大了,情窦初开的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婉婉昔日情伤甚深,后来战乱之时多见世态炎凉。如今这京里的事也说不准,我不想让婉婉再受波折——”
  穆赦:“呃,所以你是想纳这位向小姐为妃是怎么的?”
  季沧亭眯起眼瞧着他:“我都没说过婉婉姓向,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还是说,卫瑾这事儿是你推波助澜的?”
  哦豁,全中。
  再三盘问之下,穆赦终于把卫瑾昨夜反省的事描述了个大概,季沧亭听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待听他讲完,她闭上眼道:
  “你忙吧,我出去一趟。”
  “你干嘛?”
  “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去当个恶人。”
  ……
  “……事情便是如此,如果方便的话,请绒絮卫瑾在私塾里叨扰几日。”
  这段话虽短,却是卫瑾在私塾外足足酝酿了小半时辰的结果。向婉婉抱着一摞书册,看着他沉思了片刻,本是想婉拒的,但听他说此来是得了成钰的授意,料想老师这样安排必有深意,考虑了片刻便点了头。
  “眼下私塾繁忙,年前又辞了两个先生,确实有些忙不过来。只是皇孙身份尊贵,如此公然在此,是否有所不妥?”
  “向姐姐不必担心,师父自然派了人周护我的安全,至于身份……眼下暂且称我姓穆便是。”
  姓穆……大约便是他母亲的姓氏吧。
  沉静的眼底情绪微微浮动,向婉婉笑了笑,道:“殿下既然有心,便替我去丙舍授课吧,左右是些千字文云云,按我编撰好的教案教授便是。”
  竟是自编教案吗?
  卫瑾跟在向婉婉身后,翻开她递来的书册,上面字迹娟秀,将三字经、千字文等诠释得十分详实易懂,其中比喻引用之处,也并不枯燥,足见在教书育人之上是下了功夫的。
  低头看着看着,便到了学舍里,这间私塾收拢了不少战乱的遗孤和军人家的孩子,按年龄自甲至丙,向婉婉带他来的是年纪最小的丙舍。
  此时恰是小休时分,孩子们正在玩闹,见了向婉婉来,纷纷回到位置上做好,有模有样地齐声拜道:“向夫子午安。”
  向婉婉微微颔首,道:“刘夫子回乡守孝,这几日由小穆先生暂代授课……嗯?李螺儿呢,怎的又缺课了?”
  下面有个孩子奶声奶气道:“上午蒋学督来了,考校‘越武十四功’的时候,李螺儿不愿意背,惹怒了学督,被许夫子好一阵教训,刚刚便跑出去了。”
  向婉婉眉头一蹙,放下教案,对卫瑾道:“京中因红衣王驾之故巡逻极严,我怕那孩子出去冲撞了巡城卫,你且暂时在此授课,我去将逃课的学生找回来。”
  “我也……”卫瑾还没说完,向婉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了满堂小娃娃齐刷刷地看着他。
  好吧,既然是老师让来的,讲课便讲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卫瑾摊开向婉婉给的教案,慢慢讲起了千字文。他素来乖觉,却也并不死板,讲罢了教案,觉得引经据典不甚亲民,便即兴讲起了先帝的趣事。
  私塾里的娃娃们年纪小,见了卫瑾这样面嫩的生面孔,天生便有些亲切,很快便混熟了,放了课也不走,粘在他身边要他多讲一些。
  “小穆先生,别光讲战场里的呀,我想听先帝和她九九八十一个宠妃的故事!”
  “那有啥意思,先帝一口赤峫枪,就这么歘!歘!歘!在万军之中取敌首如探囊取物!要我说,读什么书,好男儿要在疆场上取功业,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将军!”
  “呸呸呸,你去当兵了,让你娘一个人做绣活?王大娘最近眼睛可不好呢……”
  小孩儿们叽叽喳喳闹作一团,卫瑾却是从他们只言片语里听出几分涩然,忽而外面门一开,一个七八岁,满脸泥印子的小孩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满堂喧闹的小孩都安静了片刻,待卫瑾问起,便悄悄告诉他道——
  “……他叫李螺儿,是潞洲来的,战乱的时候,全家都被杀光了,只有他爹带着他逃了出来。我娘说,本来是有家染坊收留了他们父子,原是能好好过的……可轮到先帝去南边打仗,他爹咽不下那口气,便跟着参军去了。”
  卫瑾:“那他父亲后来是战死的?”
  “不不不,说是连匈奴的面都没见到,就病死在路上了。”
  卫瑾哑然。
  莫看季沧亭成日里好似没心没肺的模样,一旦坐上主将位便是天底下最苛刻的统帅,且她出身崤关,一旦军队开拔,往往便是百里疾行,连最夯实的庄稼汉也难以忍受这样的行军强度。
  对已经知事的孩子而言,越武帝既是为他们全家报仇的恩人,也是夺走了唯一亲人的仇人。
  转思几度,学堂里的孩子已三三两两地散去,不一会儿,私塾外传来向婉婉和一对夫妇的对话声。
  “是我这侄儿不懂事,他爹死在南征路上,没人管教,脾气向来倔的很,再怎么教也就这个样子。要不……女先生行个好,这学我家螺儿就不上了,折合成钱粮,等他长大之后给他买个一亩三分地,还是回老家种田去……”
  向婉婉罕有地严肃起来:“军中遗孤,朝廷素有资助,即便先帝已去,此制却是保留下来。往年巧立名目夺占遗孤钱粮者,按律均判以重刑,王家娘子,好生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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