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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往常看顾他的人也不在地牢里了,斜对面的灯烛暗处, 有个跷腿坐着的人影,看不清容貌几何,只觉得自己宛如被一头冷静的野兽盯上一样。
  “……数个月前, 大批杀手在寒山道伏击乌云可汗派使节押送谢铁弑君案的要犯,若非节度使王矩率部救援,谢允早已成汝等刀下之鬼。我原想着这是石太尉斩草除根的决断,后来想想, 以他的功利, 若想把世家彻底得罪死, 又何必答应厄兰朵要人的提议,所以我猜想,你们这些杀手背后另有其人。”
  原来是个女人。
  老七沉默了一会儿, 道:“阁下不必试探, 杀手只管取命, 其余的我等一概不知。”
  季沧亭轻嗤一声,取过桌上的匕首把玩着:“杀手只管取命是没错,但头领却不一定,听王大人说,在所有的刺客中,只有你是不使刀剑的。刚刚我瞧了一眼你的手,掌根有重重厚茧,指节壮实。当时被你杀的谢氏族人,颅骨碎得像是摔烂的鸡蛋一般,像这种火候的掌功,没有二三十年不可能功成。而恰巧日前我刚刚见过一个同你一般……不,犹胜你许多的人。”
  老七低着头道:“姑娘眼光敏锐,敢问是江湖上何方名宿?”
  季沧亭口吻随意道:“名宿谈不上,无非是个想在成国公面前讨些前途的草莽客而已。”
  老七的表情一时难以言喻:“……原来外界传闻都是真的,成国公都是要成婚之人了,还是这般一身风流债。”
  季沧亭:“……”
  什么炀陵名伶,厄兰朵女郎,匈奴美人……成钰的的风流谣言够多了,也不欠这江湖女侠一个,季沧亭也放弃解释了,端着架子继续道:“那你也该知道,国公门下能人异士甚多,为夺青眼,你背后那人,我势在必得。”
  老七那一直漠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二流武者,若遇吾主,你便知何为蚍蜉撼树……”
  老七刚说完,忽闻隐藏在暗处的季沧亭发出一声轻笑,随即脸色大变:“你套我话!”
  “石梁玉不会武功,而能被你称作你主人的,绝非江湖人,必是一方权位掌舵者。”季沧亭伸了个懒腰,起身,倒提着匕首走到老七面前,“通王府的泥猪瓦狗整日里忙着勾心斗角,断没有这般宗师的本事。卫氏皇族血统武骨都不差,只是宣帝被寒食散腐坏了经脉,不得习武,符合条件又有那么多闲工夫练功的,那就只有通王了。”
  “你——”
  季沧亭晃着匕首道:“这就能说得通了,狡兔死走狗烹,乃是有心帝位者的必修之术。通王若能成功靠石梁玉获得权位,必会忌惮他的手段,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得势的时候,借着他的名头将谢氏族人赶尽杀绝,那些世家必恨他入骨,到时朝中便不至于让石党一门独大,装了那么多年傻子,通王想得够远啊。”
  老七瞪视着她,最后一腔怒意只能化作怨愤的讥嘲:“便是你知道又如何?宗师不是尔等草芥可轻易降服的——”
  他话没说完,便见季沧亭随手一挥,一把匕首精准地插在他喉间,血液顺着匕首蜿蜒留下,断绝了一切声响。
  “早这么老实不就省事了。”轻描淡写地一句,季沧亭头也不回地离开地牢,出了月门时,便见成钰像是在特意等她。
  一个照面,他便心有灵犀地问道:“杀了?”
  季沧亭道:“当然要杀,不杀他,怎么让他背后的人相信我们采纳了他的说辞?前脚刺杀通王妃,暴露出太尉府和通王府不和,后脚就派人来想表诚心想和你联手灭石,加上就这么刚巧的时机,俘获的杀手透露出通王确实也有心想搞石梁玉。”
  “巧合过多,便是刻意。”成语道。
  季沧亭道:“最曲折的是,一个杀手,任务失败之后既不自杀也不吐实,他之前的同伙一一自尽,就是为了搞得王矩这个傻子心神不宁,非把他这最后一个活口送到你面前让你处理,如此一来这个杀手的话便有了十足的可信。明君如我,若非看你态度怪怪的觉出些端倪,也难免受些蒙蔽。”
  成钰从她袖里取出一面帕子,慢慢地擦着她手上被溅到的血迹,道:“芸芸众生,皆逃不过情理二字。他知晓欲置我于死地,‘动之以情’行不通,便开始晓之以利害。此人棋路之灵巧,确有值得嘉许之处。”
  季沧亭皱着眉道:“别文绉绉的,就是说,他们要你相信他们的布局,你也要他们相信你相信了他们的布局……呸,怎么这么绕得慌,就是说你们在互相下套是吧。”
  “然也。”
  季沧亭一脸疲倦:“我放弃了,搞这些弯弯绕的确实不是我的长处,你直接说吧,什么时候动手,我想和我那皇叔真真正正过个招。”
  “在此之前,我得让他一先,让他知晓我只剩下他一个选择了。”成钰意有所指,对着逐渐震惊的季沧亭深情款款道,“我仍是觉得,瑾儿体验民情体验得不够彻底。恰好南城那些旧塾也该翻修了,依我看便放一把火,让他假死后拐到乡下种一段时间的地,卿卿觉得可好?”
  季沧亭听得后背冒冷汗,这等中宫正房,谈笑间尽搞地是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倘若当年听信了佞臣的批话,纳他个三宫四侍的,那这后宫还不得血流漂杵。
  为小侄子掬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季沧亭道:“那你得记得,要赔婉婉一套更好的私塾……”
  “不止如此,之后,我会给她一间更好的。”
  ……
  寅时。
  向婉婉猛地从梦中惊醒,后颈被接连不断的噩梦吓出了一层冷汗。
  梦里她不断地回忆起,先太子被逼死的那天,还有季沧亭被刺杀伤重不治的那天……都是这样清寒的凌晨。
  “小姐,可是魇着了吗?”屏风外传来丫鬟惺忪的声音。
  心里没来由地慌乱,向婉婉想起还在学塾小住的卫瑾,索性坐起身,道:“今日怕是要倒春寒了,我要洗漱,你去拿些温腹的吃食,带套厚被衾来,一会儿我要去学塾里。”
  丫鬟道:“这才卯时不到呢,小姐这样宵衣旰食的,累坏了如何是好……”
  学塾里还住着个天潢贵胄,向婉婉自然不敢轻忽,道:“去吧,莫惊扰了我爹娘。”
  不一会儿的功夫,向婉婉挽好了长发,刚将斗篷取在手里,便听见贴身丫鬟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小姐!学塾那边失火了!好大的火,听说烧死个人!!”
  向婉婉眼前猛然一黑,跌坐在绣凳上,呆了片刻,猛地一咬下唇,让疼痛拉回一些理智,便匆匆披上斗篷出了门。
  向府离学塾不远,向婉婉到时,整座学塾已经只剩下一片焦土,大批人马将附近重重包围,在人群里,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师!”向婉婉疾步走向成钰,“他……”
  她说到一半,话便哽住了,因为她看见成钰正将一面白布盖回到焦尸上。
  熟悉的苦痛再一次在心头重演,向婉婉掐紧了手指,颤声道:“我以为老师回来了,这些……这些事,都会过去的,终于,有了个盼头。”
  成钰侧对着她,道:“终究会结束的,你脸色不佳,去郊外的庄子上休养一段时日吧。”
  向婉婉执拗道:“他们已经从我这里,夺走第三个至为重要的人了,我想留下来。”
  “……这里留下的,都是一些没什么筹码的疯子,想想父母亲人,报仇不适合你。”成钰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身影逐渐消融在一片深蓝的夜色里。
  这一日过后,向婉婉是真的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彻夜咳嗽,让向家的父母十分担忧,听大夫说这是风寒,需要静养,加上据说是向婉婉新认识的手帕交,徐府的千金也建议她去郊外的庄子上养病,便很快送走了向婉婉。
  京城的贵胄人家多有土地产业,向家也不例外,出京七十余里,便是连绵数十里粮油茶棉的田地,只是路上所见,本该是准备春种的季节,田地里却无一青壮耕作。
  向婉婉抱着书本想了想,总觉得需要点闲事来分散一些自己心里想郁苦,便差仆从去问。
  不一会儿,仆从带着庄子的管事来了,管事擦着汗道:“……回禀大小姐,是这样的,这一个月京里来人征兵了,说是当年刺杀先帝的乱党可能在京中起事,地里这些一二十岁的青壮,都是遭过匈奴之乱的,那兵曹一来,便纷纷撂下农活要去入伍。”
  向婉婉皱眉道:“胡闹,我在京中多时,何曾见过有什么乱党?先帝南北布武,京中禁军三卫自不必说,潞州更是兵力充足,又何必征调农户……你快带路,我去见见那兵曹。”
  马车辘辘行至庄上,不一会儿便见庄头的槐树下,一片人山人海,粗粗看去,连附近其他家的庄子上也来了不少农户,竟有上千人。
  而在最中央,一群捂着肚子仿佛犯了痢疾的兵士里,一个少年人目光明亮,被上千双眼睛看着,丝毫不怯场,用百姓能听得懂的话大声道——
  “……是,先帝是救了大越,也为诸位报了家破人亡的血仇。可在那之后呢?莫说我们自己,我们家里的父母,还有妻儿是要吃饱饭活下去的,吃穿从哪儿来?是从土地里来。大家都去参军了,家里的人何来吃穿?今日一时冲动,听信了这兵曹煽动仇恨的话,那明天呢?若饿死了更多的人,岂不是更辜负了先帝拼死救下的这许多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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