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年过去,一件值得回想的事情都没有。
他只是在等,等末日,或新帝登基。
这上下的情形,他预感到变天的日子不远了。他,也该走了。
宅子里有个很小的酒窖,这一晚,王永锌破例取了一坛陈年竹叶青,命老仆人准备两荤两素一道汤,把酒菜摆在后面那个小的可怜的后园。
用饭之前,他在书房写了一封信、找出两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一并封好之后,放在案头,用镇纸压住。
信封上写的是让两个老仆人亲启。
之后,他找出一个红色的小瓶子,收入袖中,锁上房门,去了后园,自斟自饮。
天气很冷了,好在酒是越喝越暖。
两个老仆人不时来看看他,他吩咐他们只管去歇下,记得明早收拾书房。
独酌到第七杯,他余光瞥见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了月洞门。
人何时来的,他不知道,他转头凝住,看清楚那是个俊美至极的少年郎。
少年没有杀气,但不代表没有杀机。
少年与他对视片刻,步履从容地走向他。
人到了近前,样貌越发清晰,王永锌确定了他的身份:蒋家后人,蒋云初。
王永锌起身寻来一把太师椅,放到自己对面,沉默着打个请的手势。
蒋云初落座,神色自若,不言不语地望着他。
那眼神渐渐成了一座山,压得王永锌透不过气来。先前能被人完全忽略,再到这样无言而迫人的锋芒,他不知道少年是如何做到的。
终究是王永锌先开口了:“有何贵干?”
“送你一程。”蒋云初说。
王永锌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想到了。”
“那多好。”
王永锌喝了一杯酒,问:“要我怎么走?”
“你定。”
王永锌颔首微笑,“多谢。”
“不必。”
王永锌用手势问蒋云初喝不喝酒。
蒋云初摇头,“你走了我再喝。”
王永锌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时候由衷地笑出来,“你早生二十年该多好。”
蒋云初没接话。
王永锌问:“那位没交代别的?”
“没。”
“此事,我要感谢他。”今时的皇帝居然办了件人事,指派这样一个高手来索他的命。
蒋云初牵了牵唇。
“你没话问我?”王永锌顿了顿,强调道,“蒋家没话问我?”
“没有。”
王永锌讶然,“你是独自来的,就算有人打下手,他们也起码在半里地之外。”
蒋云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想说什么?”
王永锌想了想,笑着摆了摆手,“你懒得问,我便没必要说。”
“的确是。”王永锌之类的人,蒋云初根本就没注意过,因为连这种人都注意的话,十二楼的弟兄会忙得吐血。
王永锌又斟满一杯酒,从袖中取出小瓶子,晃了晃,“这个可行?”
蒋云初无所谓,“随你。”
王永锌唇角缓缓上扬,把小瓶子里的药丸投入酒杯之后,端详着蒋云初,“你这样个杀人的路数,说出去恐怕没人信。”
“是你成全。”
王永锌敛目看着酒液,静默片刻,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
“若有机会,整治昌恩伯赵禥。”
“原因。”
王永锌道:“第一位昌恩伯夫人,是我的意中人,婚期在即,赵禥用阴损手段把人抢了过去。
“她进到赵家没出一年,投缳自尽。
“我在这儿耗了这些年,大抵也是想看到赵禥尽失一切。”
蒋云初沉了片刻,道:“有机会的话,尽力而为。”
“多谢。”王永锌换了个很闲散的坐姿,微笑着看了少年一阵子,端起酒杯,慢慢饮尽。
蒋云初目睹全程,神色平宁。
王永锌又调整了一次坐姿:身形下滑一些,以便头倚着靠背。
他望着夜间蔚蓝色的星空,深缓地呼吸着清寒的空气,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叩击,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
到第九次叩击的时候,手指抬起时明显有些吃力,落下之后,再没抬起。
他的嘴角缓缓沁出鲜血,但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反应,双眼仍然望着星空,神色几乎是祥和的。
蒋云初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不急不缓地喝了几口酒。收起酒壶,拿起桌上的一方帕子,给王永锌拭去嘴角的鲜血,再把帕子放到他袖中。
之后,蒋云初凝视着王永锌那双平静空茫的眼睛,好一会儿,抬手给他阖上眼帘。
差事办成了,他离开院落,站在院门外。不消片刻,两名暗卫疾步赶来,得到蒋云初示意之后,去料理王永锌的尸首。
蒋云初打道回府。
因着雪狼,不论早晚,他都会回家。
原本有些瘦的雪狼逐日胖起来,性子却是一点儿没变,不是不黏他,是根本懒得搭理他。
但他不回府的时候,它又会坐在府门口眼巴巴地等,谁要抱它回室内,它就冲谁呲牙。
待得等回了他,充其量是多看他一会儿,摇一摇尾巴。
这次亦是。
到了府门外,便望见小家伙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扭着小脑瓜看他。
蒋云初跳下马,站在街巷中。倒要看看它会不会过来。
雪狼瞅了他一阵子,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慢吞吞走到他近前,仰起头,很不高兴的样子。
常兴迎出来,将骏马牵走。
蒋云初和雪狼对望或者说对峙了一阵,后者摇了摇尾巴,颠儿颠儿地跑回到府门的台阶上。
蒋云初真服气了,心想这性情,估摸着只有颜颜改变得了。成婚之后,她愿意的话,就把这性子古怪的小崽子交给她。
进到府中,蒋云初沐浴更衣,歇下之后,睡意久久不肯光顾。
他索性起身,换了身玄色穿戴,策马离府,去了书院的碧云亭。
独坐在石桌前,脑筋自动再现了王永锌自尽的整个经过。
他这样办差的路数少见,走的那么平静的人更是罕见。
心绪有起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或许有一些兔死狐悲,或许有一些为自己当时同样的平静漠然而心惊,或许是真切的生出了隐忧。
这种事,今日只是开头。下一个会是谁?又要用怎样的手法?会不会遇见一个畏惧死亡到歇斯底里的?又会不会遇见一个根本罪不至死之人?
他已经成为刽子手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他心生嫌恶,觉得自己配不上颜颜。
配不上,真的配不上。
有些事她从没问过,可曾想过他最无情阴鸷的这一面?倘若想过,是何感触?
如今她还小,可以不在意,成婚之后呢?成婚后接受不了的话,怎么办?
——这是他不成眠、暴躁的源头。
不可失,又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他最毒的一面,能做的,也只是离她近一些。如此,心里踏实一些,连带的也更煎熬。
不知独坐了多久,他听到了轻微至足可忽略的脚步声,是从后方传来。
她的声息慢慢趋近。
他唇角缓缓上扬,一动不动。
贺颜走到他身后,暖暖的双手蒙住他双眼。
蒋云初轻轻地笑,双手将她双手拉下来,拢到掌中,让彼此成为她自背后抱着他的姿态。
“阿初哥哥。”贺颜声音软软的,在他耳畔响起。
“嗯。”他问,“你怎么会来?”
“因为你来了啊。”她说。
蒋云初心头有些发酸,“颜颜,我……”
“阿初,”贺颜柔柔地打断他,“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你的差事,知道你为何烦躁。”贺颜亲昵地蹭了蹭他面颊。
蒋云初索性把话摊开来说:“那么,知不知道我有时视人命如草芥?知不知道我有时要取人性命?”
“锦衣卫不就是那种差事么?诏狱不是更糟?专门刑讯的所在。”贺颜语气轻松,“蒋云初,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缺心眼儿?”
蒋云初笑着站起身来,把她搂到怀里,“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因为那些嫌弃我。”
“在胡说什么呢?”贺颜抬脸看着他,笑靥柔美,“生离死别,你幼年就经历过,我没忘。是这个世道,为了如愿那一日,你只能辛苦一些,心累一些。”
他笑,“……你居然把我说没词儿了。”
贺颜歪了歪头,随后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别乱想好不好?我心疼。”
“别这么懂事,我心疼。”他语速很慢,很慢。
贺颜凝着他明亮的含着怅然、疼惜的星眸,“你再这样,我哭鼻子给你看。”
蒋云初没说话,托起她的脸,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贺颜抿了抿唇。
他双唇滑到她耳边,“贺颜。”
“嗯。”
“我爱你。”自然而然的,他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了这一句。
贺颜先是心花怒放,继而竟有些感伤,眼眶发热。情到浓时的滋味,是这样的。她告诉自己要铭记于心。“我怎么样,你是明白的。”她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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