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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一脚迈进来,见屋里坐着个壮年武将,打量他模样,宽脸狭目,可瞳子却是白黑分明。嘉柔回想父亲品评人物时说过的话,明眸一弯,上前先跟姜修见礼,又跟毋纯见礼:
  “毋使君。”
  毋纯先止住话头,跟姜修对视一眼,定睛打量起嘉柔笑:“我记得我是第一次见你,怎么,柔儿你见过我?”
  “不曾,可我父亲说过,毋使君熟知兵书,善于用兵,观之有白起之风。我看使君一双眼生的黑白分明,英气十足,又跟父亲在这交谈,就猜是了。”嘉柔认真说道。
  毋纯深深看她一眼,不由发笑,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容貌极夺人的少女,确是仙姿,也确是聪慧,于是摇头打趣她一句:
  “哦?我这双眼未免长的小了点,不敢跟白起比呢。”
  本是杀伐气重烈的名将,此刻,眉眼一松动不禁多出几分惬意和气,嘉柔跟着腼腆笑了:“尺表能审玑衡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使君何必在意大小?”
  “妙语如珠,妙语如珠啊!”毋纯先是一愣,忍不住击案,朗笑似钟转向安然端坐的姜修说道:
  “柔儿当初若是主持月旦评,也无不可!”
  姜修笑而不语,示意嘉柔在旁边坐下来,毋纯则饶有兴致地继续说:“如不是我儿年岁太小,总角稚子耽误不得柔儿,否则,我肯定要跟你讨柔儿做我毋氏佳妇!”
  说的嘉柔脸一红,垂首不作声了。
  虽是闲话,姜修听着一笑淡然处之:“我祖上不过白丁俗客,到我这里,有幸识书而已,且子嗣稀薄,家门零落,柔儿的亲事自有分寸。”
  语气冲淡,可毋纯还是咂摸到了那一分隐然的清傲,苦笑说:“大将军多次提及你,欲召你入朝,你总不肯,你要是肯功名美誉当是吹灰不费,柔儿的婚事自然也就……”
  话里有留白,毋纯轻咳一声意识到当着嘉柔的面说这些并不合宜,望了望园子里白茫茫开了片拒霜,独自芬芳,便自己解个围:“柔儿,给你摘朵木芙蓉戴着可好?”
  嘉柔道了谢,看一眼父亲,随毋纯出去当真捻着朵白莹莹的花进来,见姜修拿起纱布一颗颗擦起棋子,也不问他不肯做官的缘故,而是乖巧把花一放,过来帮忙,半晌后方提:
  “父亲,我不想在这里住了,想去洛阳。”
  手里棋子一经水洗,越发分明,黑是黑,白是白,姜修恍若失神,看着嘉柔一双纤纤素手在眼底浮上来的竟是血色。爱妻因生她难产,这总让姜修对嘉柔有着难以明说的一丝嫌恶,当然,这一切需要掩饰,他也明知这样的事情不当迁怒于无辜少女身上。
  “你自己拿主意,柔儿,你长大了,刚才跟毋仲恭那番话很有见地,”姜修抚了抚她脑后青丝,“到了洛阳,有人照料你我也放心,跟着我,总是要你受苦的。”
  嘉柔眼眶发酸,低头不语,重新把那一朵木芙蓉取过无声簪到了发鬓间,花被摘了,倘再不戴更是白白浪费了。她复又抬首,冲父亲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
  城里开始大乱。
  本关的死严的屋舍门窗,远比襄平城的城墙更脆弱,魏军整齐划一地分成一道道黑色羽翼迅速潜入交错分叉的陌巷之中。很快,门窗被毁,凄厉叫声破空,雪亮的兵刃将汇集成漩涡的人流像驱逐牲畜般推向西城门。
  烈阳下腐肉的气味人们业已习惯,只是尚不知,这新一轮的屠戮已在前头不远处。到处是稚子妇人的哀嚎声,道路街铺在沉寂几日后忽又漫上了无数身影。
  到最后,只剩开合不定的窗子在风中咣咣作响。
  襄平城女墙上,桓行简迎风当立,眺望远山。西南首山在望,一个月前,自己曾在首山脚下射杀大将杨乐,那是他在战场上的第一笔功勋,山脉无言,依旧静默矗立。
  身后,石苞轻轻唤了他一声,桓行简会意,下了女墙一跃而上“白蹄乌”,直驱西城门。等下了马,漠然扫一眼黑压压被束缚住的襄平城男子,有老有少,无一不挂着骇然失措的表情,只是出奇的沉默。
  林子里早挖出数十个深坑,那边传下大都督指令:尸体集中焚烧后掩埋,首级留下,另备生石灰以防瘟疫。
  桓行简手中慢慢转着鞭柄,在一众将领的注视下走近了,筑京观这种非常手段,在中原混战时极少用。眼下这一幕,血腥里见惯的诸人也竟然有那么丝丝期待和兴奋。
  年轻的贵公子看起来,波澜不惊,他奉军令监造京观:此刻,日高风和,天空纤云不着,手中乌金马鞭轻轻一挥,刀刃上便闪过无数倒下的身影。
  桓行简看了半晌,空气中令人作呕,他并不改颜色。独独的,两腿间如凶悍饥饿野兽跟着血腥一阵阵苏醒,他嘴角莞尔,似是自嘲一笑,转过身对上早觑自己半晌的石苞,宕开一句闲笔:
  “姜修还在府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周二晚上,老规矩,下周四开始上榜,随榜更,就是榜单要求多少字就更多少字,入v后如无特殊情况日更。
  多谢诸位支持!


第7章 一捧露(7)
  石苞为人机敏,立刻明白桓行简话外之意,斟酌措辞:“他在府里,不过,可能很快要走了,姜修膝下那位女郎年满十四,要回洛阳定亲。听说,托付的媒人不是别人,正是夫人家里的中护军。”
  里里外外,该打听的早打听清楚,石苞语气不疾不徐,一边留心桓行简的反应--他并没什么多余反应。
  原来托付的是夏侯太初……可底下依旧叫嚣着,难能冷却,他一个人往林子里走,靴子踩的长草窸窸窣窣地响。石苞先是不解,想跟着,桓行简眯了眯眼,似笑非笑,乜斜了他一眼:
  “你要看吗?”
  女人能分的早都分光了,不知经了几轮,桓行简自然不会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他这莫测神情一露,石苞明白过来,咳咳两声,退开了。
  回到城中,桓行简才知道这日嘉柔一行人起了个绝早,车马备齐,已经离开了襄平城。
  他微微诧异,独自一人往嘉柔住过的华屋里来,陈设依旧,几上瓷白的细颈瓶里插着盛开未败的软香红,白的瓷,红的花,一屋子馥郁的香。而梳妆台前,有半盒未用完的花钿,桓行简随意拈起一枚,铜镜在前,无须心力,轻而易举就能勾勒出那个娇弱的少女是如何呵开粘胶,对镜点缀,如此的美丽和青春。
  她也真的是太放肆了,很欠收拾。桓行简一笑,把梳妆的玉盒轻轻盖上了。
  辽东既平,水路走得极为顺畅,再换车马,沿途随着时令推移风景有殊,嘉柔兴致始终不高。等入了洛阳地界,城门高耸,檐牙如飞勾勒得一派大气简练。
  洛阳城依汉旧制而建,东三门,南四门,西四门,北二门。帝都东有制邑之险,西有崤峘为屏,前临少室,却负太行,号称四险之地,六达之庄。进了城,南北两岸设有华表,高三十丈,上头雕刻的凤凰双翅振开,呈冲天之势,如此气派,当真是帝都,崔娘一行人是第一次来洛阳,免不了啧啧称奇:
  “真不是凉州能比呀,当初到长安,说长安比咱们凉州气派,到了洛阳才知道什么叫天子脚下!”
  嘉柔这才稍稍被外头的车水马龙吸引回些注意力,掀了帘子,等车马过开阳门御路朝东走,经国子学堂,见那二十五石碑依旧如昔,表里刻字,写的是《春秋》《尚书》两部,用篆、科斗、隶三种字体,此汉右中郎将蔡邕所书,时人称之为“熹平石经”,历经战火,残存于此极是宝贵。
  关于洛阳的记忆,一下活泛过来,四年前的一个仲春午后夏侯家的兄长曾带她来开阳门看这浩大雄伟的石碑。洛阳没变呀,嘉柔终于绽放一缕浅浅的笑意。
  眼下时令,桂子飘香,逢了一场淅淅沥沥初秋的小雨,道旁翠色如洗,铜驼街上酒肆、食店等罗列两边,行人密密。京都的贵公子们轻衣缓带,坐着一步三晃的牛车,车厢极大,羽毛成阴,从容出行。
  等过延年里,听前方远远传来马蹄声,橐橐的脚步声,叱咤声,再定睛,见乌泱泱一干人簇拥着几匹高头大马也不知上头坐了什么人物,顺着官道,一路张扬地出城去了。
  她们的车马被惊,明月奴娴熟老练地扯着缰绳灵巧避开,却还是无意撞翻了一家卖香糖果子的摊铺,又与另一辆牛车撞上。
  几人在里头碰了脑袋,崔娘慌得查看她。随后,赶紧下了车,先同摊铺的主人周璇。
  车里无聊,嘉柔把裙子一摆,探出头,提裙小心下来,到旁边看人在那热气腾腾吃汤饼。和她们一样,那辆牛车也是为避贵人出行,才有意外。
  早立了两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金蝉曜首,宝玉鸣腰,不巧和嘉柔打上照面。
  一个凤眸微张,坦坦荡荡地投来一道轻薄流散目光。另一个,则面色苍白,倨傲自持,同嘉柔一碰目光,说不出对她是喜是厌,下颌高扬。
  “辅嗣,说倾城佳人佳人就在眼前,当与礼赞。”卫会盯着嘉柔,看少女眉目如画,一张脸,玉碾就,雪堆成,他这道甚毒的目光,便飘飘然再绕回这个叫做萧弼的同伴身上,调笑说,“我看她正符合你说娶妻当需绝色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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