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声迟迟,一帘娟娟明月在天上挂着,东南角种有迷迭香,青春凝晖,城破了,可花还兀自香着仿佛不知人间愁苦。
古来就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自从凉州出,嘉柔这一路候了桃花候海棠,候了海棠候桐花,直到荼蘼开尽,楝花衰败,夏日不觉来临没想到这个时候白莲既冷,迷迭香竟热热闹闹地开了。
因夜风的缘故,地上落了些零星,嘉柔趁着月色过去把花捡了包在帕子里。忽的,细渺的哭声从角门附近的更房传来,嘉柔慢慢靠近,里头只一盏灯火如豆,伶仃人影剪投在窗上。
默默听了半晌,人在夜风里站手脚渐凉又忙折回去睡觉。翌日一醒,还是那两个婢女进来伺候,嘉柔留心瞧去,女孩子眼睛肿得桃儿似的,给她抻纸摆上镇尺,手指细腻,十分爱护,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像泪痕不曾干透。
“你不是下人,对不对?”嘉柔在端详她半晌后,细细的嗓音问,小姑娘闪躲又错愕看了她一眼,旋即低首,一双手把衣裳拧得发皱。
她确实不是下人,而是公孙氏这一脉里最年幼的女儿,妾室所生,不过十三岁,比嘉柔还要小。母亲临难想了个笨法子,让她和贴身的婢女换了衣裳。她实在太小,怎么可以去做营妓任人糟蹋?做娘的心里简直疼得没法说。
嘉柔想了想,把另一个支出去,只留她伺候笔墨,一边微揎翠袖,一边柔声说:“你别怕我,我在这里过几日就要走的。”
啊,小姑娘眼睛一亮,回过神,这才敢仔细把嘉柔瞧了几眼:娟秀乌黑的眉,底下是一双春水盈盈的眸子,再往下,微翘的嘴唇天生一片胭脂色,生的真好看……
“姊姊,”小姑娘怯生生叫她,也不管嘉柔是不是真的就比她年长,“你走的时候,能把我带出去吗?求求姊姊了,我想找我爹娘。”
说到爹娘,“哇”的一声泪珠子滚滚就从眼角淌了下来。
嘉柔见她提及爹娘痛哭,那滚沸的泪水仿佛烫到了自己脸上,没说话,只把帕子掏出来,替她擦眼泪:
“你眼睛还肿着,再哭,可就要疼了。”
到底是天真年纪,得人一句温柔好话,便把前前后后的事零零碎碎说给嘉柔听,嘉柔一震,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好半晌,也没闹清做营妓到底是什么名堂,隐约觉得不大好,却很快合计出了个主意:
“你城里还有亲戚么?我若送你出去,你先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托人找你爹娘,这样成吗?”
对方懵懂,听到能找爹娘脑子里只剩一团子高兴劲儿,想着可以去相国府里找认识的姊姊……小姑娘哪里知道,襄平城里的公卿贵族,两千余人,早已被桓睦下令集中起来赶到西城门外杀戮殆尽,扑跌坑中,层层叠叠的尸首掩了厚厚的土,这个时令依旧引得绿头苍蝇攒聚了乌泱泱一片。
嘉柔解下随身荷包,往里塞一把五铢钱,转头爬榻上去,拿过收贮蜜饯的雕漆盒,拈颗糖水青梅塞她嘴里,期待问:
“甜吗?”
小姑娘慢慢咀嚼了,那神情仿佛天底下只剩了甜香可口的糖水青梅,再没了悲哀酸楚,快活起来:“甜!”
嘉柔笑了:“这梅子是我跟父亲从幽州过,刺史夫人给的,你别伤心了,我说话算数。”
想了想,把自己从凉州带来的包裹打开,心念一转,自己先摇了脑袋:“不行,你只装着钱就够了,缺什么去买,带衣裳鞋袜的要被人问起就糟了。”
心里却也思量着如果被崔娘知道了,兴许不准自己多管闲事,嘉柔犹豫了下,趁崔娘去后厨没回来的空档,忙牵了小姑娘的手,自明间出,小心翼翼看看外头,脚尖落到了地上几乎无声。
本都出来了,忽想起什么,嘉柔折回屋里把帕子包的迷迭香送到小姑娘鼻子底下嗅,娇娇问她:
“香不香?”
“嗯,香得很,我认识这个,叫迷迭香。本在秋冬里开花,可我们这凉爽宜人,它们这个月份也开大片呢!”小姑娘破涕笑了,爱不释手捧在掌心。
嘉柔见她终于肯笑一笑了,神秘说:“你带着,街上味儿不好。我昨晚上捡的,掉土里怪可惜。”两个女孩儿相视一笑,这才结伴出来。
前厅议事已过半个时辰。
旁侧主薄虞松搁笔起身,把于麻纸上写就的露布拿给桓睦,又传与众将,激赏纷纷,笑说虞松笔力不输当年先帝在世时姜修随军出征所逞文才。
大都督果然沉得住气,襄平城里公孙输所设百官几乎杀光了,才作成露布,传回中枢,将由天子布告四方。
且不管士兵在城里尽情抢掠,这是惯例,却从没像这次放任过。诸将心中疑窦大都督行事风格大变,只默默交汇目光。
几上新奉茶水,桓睦把茶碗一搁,在氤氲的水雾中,脸色莫测:“公孙输割据一方五十余年,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开疆拓土,广招流民,称王建国得意忘形,洛阳的意思是让我等斟酌行事。班师前,务必要有一法能起威慑之用。”
众将见他话匣子既开,滔滔不绝,说的是专注极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桓睦安然不动听在耳朵里,沉吟不语,到最后也没表态。直到外头一道雀跃的声音响起:“大都督,郎君他回来了!”
话音一落,桓行简身后石苞等人抱着一沓帑簿和户册满头汗地跟进来,诸将对这些度支细事不感兴趣,也怕他父子另有话要说,彼此打个对眼,遂起身先告辞。
破城后,这几日桓行简忙的正是这些琐事,熬上两宿看襄平近两年的上计簿,府衙里的东西成箱抬到院里分类整理,同主薄虞松一道,大略摸清了辽东四郡的底细。
“户四万,口约三十万,”桓行简脸上掠过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公孙三代人,于辽东也可谓功不可没,难怪他有底气自立为王。”手底簿册一摆,捡重要的指引父亲看了。
桓睦掸了掸衣襟,起身也不穿鞋,只着白袜,一身燕服拈须而立窗前俨然有几分名士风采,默然片刻,问桓行简:
“这回平辽东,鲜卑高句丽乌丸诸部多有参与,杀一儆百,你看襄平城怎么处置才好?”
最后投来的这眼,微妙一顿,桓行简面上淡淡的,眸子一垂,从成堆的册簿中捡出一份来,走过来,递上说:
“既入城,当立两标以别新旧,大都督请过目,襄平城里十五岁以上男子约七千人,取其首级,可做京观,以摄反复无常者。”
赶尽杀绝,不外乎此,被桓行简轻描淡写说出来,正中心事,桓睦一双眼在长子身上转了两圈,不动声色启口:
“我领军作战二十余载,积尸封土,倒是头一遭。”
“大都督有顾虑?”桓行简望向他,微微一笑,嘴角那股不易察觉的轻蔑再次在最亲近的人跟前显露,“辽东之地,北狄而已,化外之民何须怀柔?更何况,大都督方才说了,鲜卑高句丽这次亦遣部作战,王师一退,这群蛮子也需震慑,惩昏逆而彰武功,非屠城京观不能显。”
语调清越,如击金石,眉眼深处寒潭般的幽暗极肖桓睦,因他年纪轻,面容又极是英俊而成一种难言的捉摸不透意味。
话说完,发觉残茶冷却,桓行简径自过去净了手,取府邸里不知怎么得来的蜀地蒙山露芽置入青瓷茶洗,去尘,撇尽,再转敞口小足的青釉茶盏中,倾入沸水,一脉香冽在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间盈灌满室,俨然又成了那个洛阳城里贵胄公子的做派,优雅从容。
茶香正好,置于鼻底轻轻一嗅,桓行简走到窗前,把茶奉给父亲:“大都督,火前的露芽风味最佳。”
桓睦一道目光盘旋在他身上半晌,良久,笑了一声,接过茶却未作臧否。
外头,石苞一开始屏息凝神相候着,见他父子说话久不出,便一个人负起手溜溜达达在园子里逛了一逛。他出身寒微,对园子风景不太懂如何欣赏,奇石、流水、竹林、花圃这些到底怎么布的局也不甚留意。只觉风光宜人,仰头望去,澄蓝的天空醉人,鸟语缭绕,花香馥郁,恍惚有那么点洛阳的意思。
怎么这么香呢?石苞不识迷迭香,拧着眉头辨了会儿。
等到桓行简出来,绕过水榭一现身,远远看去,当真马上马下都是极漂亮的姿态,这才是桓家的郎君啊!石苞愣怔片刻,敛容疾步过来同他一道往门口去了。
门口侍卫带刀肃立,望之井然,这边嘉柔倒没有小姑娘识路跟着她一通转悠好不易绕出来。这一路,偶然跟行迹匆匆的兵丁碰上,嘉柔只是把脸一埋,快步往前走,耳朵旁听着那些甲胄与兵器相撞的声音心跳得极快。
好在她来当日是有人知道的,不过多看两眼,并不逗留。眼见到了门口,嘉柔心底跳得更快,步子微顿,将打了数遍的腹稿默默又过一遍,牵紧了小姑娘的手,鼓足勇气盈盈走到侍卫跟前,未曾启口,脸先是一红,不好与人目光相接:
“我和妹妹想到街上买紫粉,请许我出府。”
襄平城里人心惶惶,市集上哪还有人敢招摇开张?嘉柔这么一说,侍卫虽不知紫粉是什么物件,却留心她装扮,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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