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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似乎,他的家族该为谁效劳一目了然。
  这样的路口,他从来不会踟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卫会一想到桓行简那双能洞察人心却不容人窥视的眼,莫名振奋。他来前去了趟北邙山,萧弼的新坟可爱,插下的柳已活短粗的杆上硬是抽出新叶,一点绿意,在北邙山上毫不起眼,却足以安慰人心。
  “辅嗣,”卫会盘腿而坐,一手佳酿,一手肥蟹,大吃大嚼着告诉他,“我要去拜见卫将军了,你不知道,太傅这回得的可不再是时疫,他是真的老了。不过桓家的试刀人,横竖没过那八家,余者,可又都陆续起复了,太傅精明着呢!”他那么爱漂亮,此刻,酒渍沾衣,双履着尘,却兀自哈哈大笑,“我差点忘记了,你是个呆子,根本不懂。”
  笑着笑着,眼睛变得冷酷,“不过,你是个死人,我在你跟前自然说什么都无妨。”
  剩下的酒悉数洒在了坟前,卫会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拍拍衣角,“我走啦,日后我必大展宏图,卫将军一定会重用我。”
  少年郎带着这抹倨傲的笑,踌躇满志,离开北邙山,到家中重新沐浴更衣,簪花在衣襟上,锦绣华服,人显得更轻佻了,可神色庄重。
  他母亲知道他要去拜会谁,只是叹说:“刀子太锋利,虽然快,可易折,你要时时记得自省。”
  卫会翻着案头的策论,一一收拾起,抱在怀间,像是怀抱最温柔的情人,冲母亲甜蜜蜜地笑了笑,浑身上下都是年轻人如盛夏暴长的葱茏气息。
  可太傅不在,桓行简也不在,卫会并不意外坚持在公府前等,极有耐心,就怀抱着他的文章挺拔立在几丈远的树下。
  日暮里,子规啼鸣着从头顶飞过,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也不知道是在劝谁归去,又归到何处?归到北邙山吗?卫会心里嗤笑,远远的,见虞松的身影出现,他便招手:
  “虞叔茂!”
  虞松出来透气,正为篇表文伤透脑筋,此刻见他,打起精神过去寒暄,笑:“什么风把士季吹来了,哦,森森武库是刮不动的。”
  森森武库,这是打趣他呢,卫会嘴皮子从不肯吃亏,摇头说:“不及叔茂,如今在这公府里才是风吹不起,雨打不透,扶摇直上九万里。”
  虞松比他年长,不跟这些个整日啃老庄也确实才高瞩目的少年人计较,眼睛一瞥,看到他怀里的东西,意味深长笑了:
  “士季这是为何而来呀?”
  不复在太傅父子前的谨小慎微,虞松拿卫会逗乐,十分愉快。卫会倒不忸怩,扬起头:“平生所学。”
  没等虞松接话,卫会正色问他:“叔茂,我有事要请教。”
  “我?我哪里能指点士季你啊!”虞松灵光一闪,转口道,“太傅命我写篇表文,郎君先过的目,几次给我驳了回来始终不满意,你来得正好,走,到值房去帮我一忙。”
  “等等,我帮忙可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卫会抱着文章,人不方便,一勾脚,拦住了虞松。虞松险些被他出其不意的动作绊倒,哭笑不得,只得驻足,“你说。”
  “卫将军有何所长?”
  好嚣张的语气,虞松决心要杀一杀他的傲气,郑重道:“你以为呢?诛融之际,智略足宣,司马门举兵三千死士一朝而集,忠贞不二。”他回首抬眸,指着公府,“太傅如今多病,公府事宜,多赖卫将军选贤任能,各尽其心,非无所不贯焉能至此?”
  卫会的一双眼,眨也不眨,黏在公府上头几个雄浑大字上。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走,我帮你去看那份表文。”
  “你今日来到底是……”
  “不是什么,随意一走,”卫会觉得他的平生所学,还需要再整理整理,冲虞松神秘一笑,“我十日后会再来,多谢叔茂了。”
  值房的灯亮着,桓行简带医官进来时,略一止步,问小吏:“今日谁轮值?”
  “主薄。”
  桓行简上阶进屋,案头,摆满了各样文书,虞松做事井然有序,手旁跟着木匣,凡是办妥的皆投在里头。后头书架上放着刑名典籍,晚风流入,翻起一**的翰墨香味。
  卫会刚走没多久,字迹未干,是虞松重新誊抄的一份,晾晒在侧。桓行简脚步轻盈,默默拿起,没有打扰埋首纸堆的虞松。
  不过略改几字,可字字千金,桓行简莞尔中指关节叩了两下书案:“这不像你的文风,虽只动了五个字。”
  虞松抬头,忙站起行礼,被桓行简扬手示意坐下。对他而言,年轻的郎君与太傅不同,既非扬清激浊的慷慨儒风,也无玄谈清逸的风流,要仔细比,郎君就是后头那排刑名典籍。
  “卫将军一双明目,属下不敢相瞒,偶见卫会,请他润笔。此人心肝五脏皆绣口,出手成文,郎君想必是有耳闻的。”
  桓行简复又搁下,淡淡笑言:“像他的手笔,他也注老庄,玄圃积玉,这样的人,”他知道少年郎太过伶俐了,凝思道,“辅国祸国,成功成患。”
  观他神色,虞松小心说道:“他今日来,似乎想拜见卫将军。不敢饕其能,又回去了。这样的人,别人自然不能轻易驾驭,可郎君,能收能发,无需多虑。”
  桓行简噙笑拍了拍虞松肩头,人已经往外走:“虞叔茂几时也会说这样的话了?”
  他径自去了后院,窗纸透亮,手中的胡饼还热着,香气四溢,桓行简一进稍间,看到的便是个坐在杌子上发呆的嘉柔。
  “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桓行简把胡饼塞她手中,嘉柔没接,任由它掉地上去了。
  他从宫中来,没回家,不过在铜驼街上随意吃了些。此刻,弯腰捡起,把脏了的地方撕扯丢开自己一口一口咬起来。
  嘉柔有些惊讶地看看他,她早冷静下来,已经明白。脚动了一动,轻声告诉他:“死了一只大雁,另一只,无论我如何投递清水食物,它都不肯吃。”
  “你一定在想,鸟尚如此,我当真是飞禽不如。”桓行简眼眸黑如石漆,映着烛光,愈发清冽,吃起东西来斯斯文文倒一点不介意胡饼是掉过地上的。
  嘉柔恍惚有些分神,知道另一只必死,不知怎的,想到夏侯至和李闰情的旧事来,心境更是复杂。她垂下了脑袋,“若是这只也活不成,我会把它们葬在一处。”
  桓行简静默有时,一抬嘉柔下巴,果然,她眼中有氤氲水雾,他笑了笑:“你待万物都有份情,待我,却一丝一缕也不肯给,不过无妨,百年之后你我也是要葬在一起的。”
  “我没怀妊。”嘉柔嫌他手上油脂,一挣,扭过头用帕子擦了擦下颌。“你在骗我,还骗你母亲。”
  “不算,你早晚会有我骨血的,”桓行简不以为意,把她小脸重新一正,“等有了孩子,无论男女我都会好好教导。当然,若是个小郎君,恐怕我要做个严父了。”
  嘉柔直视他眼睛,有些悲哀,又似有些嘲弄:“郎君这话,说给等过门的新妇听罢。”她朝外面无尽夜色望了望,“我知道,你不会放我走,我不会再求你。”
  “柔儿长大了,我差点忘了,”他并不以为忤,从佩囊里拈出枚玉双螭鸡心佩,双螭腾挪乾坤,霸道凌厉,朝嘉柔掌心一放,“我一件佩饰戴得极久,贵精不在多,除非丢了坏了,轻易不换。这件给你,万一哪日你我当真离别不复再见,见物如人。”
  嘉柔看他神色柔和,说的认真,心头惘惘得一跳。他的手顺势摸过来,嘉柔下意识躲开,桓行简还是把她脖间的月光玉解下来了,放进佩囊,又捏了捏她下巴,什么都没说。
  相对无言,桓行简起身到榻上小憩片刻,嘉柔便把鸡心佩随意往雕花首饰盒中放了阿媛的鞋拿出来,放到榻边。
  写了会字,搁笔出来时才知道桓行简已经不知去向,目光一扫,鞋不见了。
  没几日,她在公府后院隐约听见轰鸣的喜乐绵延了许久,先近后远,最终朝延年里方向去了。
  前头公府今日休沐,只留数人,虞松几个换上新袍彼此打趣,问要上多少礼钱,惬意笑声里,几人结伴而出,坐上马车,也朝延年里方向去了。
  太傅家中,宾客如云,随处可闻道喜声,新郎官在厅中同人饮酒,觥筹交错。新房内,朱兰奴早把纨扇扔到一边,不顾礼数任意吃喝,带来的贴身婢女劝不住,桓府的奴婢视而不见,只麻木看着。
  一通下来,口脂也淡了,朱兰奴十分镇定命婢女补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桓行简,她气急,再次把纨扇扔了,说道:
  “去,看看桓行简是不是醉死在外头了。”


第45章 雁飞客(3)
  婢子哪个敢去催,不过静悄悄跑前面厅外窗格一看,里头宾客满坐,衣影不绝。瞧了片刻,桓行简没有要动身的意思,那张英俊的脸上,似乎很高兴。
  回来一学,朱兰奴却不高兴,干脆把纨扇踢开,自己解了外裳倒头卧下,把帐子虚虚一掩竟是要睡了。今日流程繁琐,到现在耳朵旁仿佛还嗡嗡绕着花炮鼓乐。
  再一睁眼,除了红烛灯火,打瞌睡的婢女,再无他物。小屏风旁侧插了束红杜鹃,朱兰奴起身,一片一片把花瓣揪了,乱红委地。她绕开婢子,直接人往前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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