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至微觉讶异,好半天,沉稳说道:“不至于此,他虽为中护军,但上头还有中领军,那是大将军的亲兄弟。更何况,如今太傅称病不朝,远离了中枢。”
杨宴那双迷离许久的眼,忽然亮了几分,执他手说:“正因如此,才更要未雨绸缪永绝后患,太初只管放心往长安去罢。”
光阴轮转,年华永逝,当初几人少年时携手交游的事情仿佛前世尘埃,早被宦海波涛里的风,吹得不知所踪。夏侯至心里有难言怅惘,困顿心中,无一字可说。
末了,杨宴一边观他神色,一边提了件事:“我听闻,姜修有一绝色女郎,让你做的媒人,可有此事?”
这话刚说,夏侯至就明白了里头的门道,直言不讳:“是萧辅嗣托你来说的罢?确有此事,不过平叔我不瞒你,辅嗣纵得你青睐我也不能松口,姜修与我夏侯氏两代人相交,只有一女,我不能轻易辜负他人所托。”
杨宴苦笑:“太初,你这是回绝我了?我这剩下的话看来不必再说。”
“不错,这件事恕我冒犯平叔了。”夏侯至分毫情面不留,杨宴只能无奈说,“我这,哎,我岂不是愧对辅嗣?黄门、佳人俱水中月镜中花矣!”
额上汗珠,依旧不止,杨晏拍了拍掌,婢子端来冰水置于几上,他把手巾一浸,披发褪衣,朝胸口、脖颈擦去了。
“你可记得,当年你我还有子元行散,他到底没脱衣裳,我就知道这父子两人是一样的。”
是啊,太傅能忍常人不能忍,昔日女装都能泰然上身,子元类父,不足为怪。夏侯至想到这,起身替杨宴拧了回手巾。
辞别后,先回家中更衣,陪李闰情说片刻的话,动身去桓府时不想她挣扎起身:
“太初,我跟你一道去,这一走,我怕再不能见到清商和柔儿了。”
“怎么会?”夏侯至的嘴唇温柔在她额前碰了碰,“你好好歇息,等明日启程还有漫漫长途需辛苦你支撑。”
李闰情伏在他怀中,眼中湿润:“带我去吧,我这过一日少一日的,当全我心意,我也总该去见见柔儿。”
夏侯至没办法,命人备车,车厢内铺了厚厚的被褥,帘子一放,他拥着发妻吩咐车夫行驶务必平缓,朝永安里来了。
门口,桓行懋知道他要来,早听从父亲的安排亲自来迎,等人一露面,十分亲近地趋步上前:
“太初!”
听闻车内有压抑的轻咳声,有些疑惑地看向夏侯至,他笑笑:“内子想过来见见清商和柔儿。”
再听这一声柔儿,桓行懋心境复杂,那个女郎,自从进了家门他是一面不曾见过,也没理由去见。阴差阳错的,她竟然是来洛阳定亲且暂住到自己家来了。
那又如何,桓行懋心底微叹,拂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命人把李闰情送到后院,自己带夏侯至先去见父亲。
庭前透着一点微光,两旁木叶萧萧,夏侯至记得桓睦居所有几株老树,一到槐序,枝叶繁茂直伸到窗下,常栖飞鸟弄舌,子上那时偶少年心性上来拿弹弓射鸟,引得桓夫人张氏骂他。
刚欲撩袍上去,见桓行简端着药碗娴熟地朝廊下一站,滤起药渣,一面微笑说:
“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离入v越来越近了,头秃。
第17章 愁风月(5)
屋里,桓睦在榻上眯眼小憩,一床被衾松松搭在身上,听到夏侯至的行礼声,才慢慢睁眼,苍然问:“是太初啊?”
“是晚辈。”夏侯至坐在婢子搬来的胡床上,“太傅近日好些了吗?”
“如故而已,我听子元说你明日便要启程?”桓睦眉头微微一皱,喝下半碗汤药,一旁,桓行简把碗接过递上了巾子。
桓睦一面轻拭嘴角,一面又在婢子端来的水盆里盥洗了手:“长安一线,是我大魏西北边防重地,西蜀蠢蠢欲动,太初军国大政要多放心上。再有子上,他并无戎马经验,劳你多担待。”
“太傅客气了,”夏侯至起身,欲要亲自伺候他一回,桓行简看在眼里,一笑而过,示意婢子退下。
也不过是递巾抹手,拾掇两下被子,见桓睦说完这些竟然慢慢歪了头,未几,鼾声如闷雷,夏侯至同桓行简对视一眼,桓行简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结伴而出。
“太傅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桓行简转头看了看屋里亮起的灯,眉目舒展,下巴一抬,“到厅里用饭,我让人去请清商。”
夏侯至遗憾说:“我本还想请教太傅伐蜀事宜,看来,不便再叨扰他了。”
“军国大事,尚未尘埃落定,太初再等等,等太极殿里陛下和大将军等文武重臣商议过了,自然有良策。”桓行简漫不经心撩袍下了台阶,步履沉稳。
“可朝廷上下,除却太傅征伐多载立功无数,还能有谁比他更了解军国大事?不请教太傅,又能请教何人?”
桓行简眉头微挑,一笑道:“征东将军王淩,坐镇扬州,他比太傅还要年长一岁,南征北战,曾和太傅一样,都是当年魏武丞相府的掾属。与吴作战,骁勇异常,一身累累功勋,不比太傅差。太初何不问计王将军?他可比太傅康健得多。”
末了这句,带点些微的玩笑意思。帝国的东线,王凌独占一方,坐镇扬州,是抗吴前沿,他的资历在本朝和桓睦一样,数一数二的老。因此,便是大将军刘融想往这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地方插进去一脚,也并非易事。
夏侯至心知肚明,目光调转,向桓行简建议说:“让柔儿也过来吧,没有外人。”
后院里,几株公孙树一身金黄,掉得却厉害,道边动辄落成厚厚一层。间或秋风大作,落叶窈窕回旋腾挪着往无尽苍穹舞去。嘉柔喜欢临窗看景,不让人扫,一地纯然的金,映着头顶碧蓝的天,是一派本真的屏风架子般,天地的颜色都在上头。
她趴在窗子那等许久,崔娘几次要关窗,嘉柔不肯,直到夏侯妙李闰情两个现了身。
可再见她俩个,嘉柔却生怯意,她不是姊姊们嘴里的“柔儿”了呀,如是一想,目光跟着闪躲只把睫毛一垂,细细喊“姊姊”。
几人说半晌的话,见嘉柔始终含羞低首,夏侯妙和李闰情不知内情只当嘉柔长大了此次又是来说亲,小儿女的心事,多半如此。
“清商,”李闰情把手中的茶瓯慢慢放下,她体弱,这半日的话已经耗费不少精神,“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柔儿说说。”
夏侯妙往嘉柔脸上一端详,笑笑,先离了稍间。
咦,闰情姊姊有什么话不能让清商姊姊听的?嘉柔疑惑,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手背,犹豫许久,那些翻来覆去打好腹稿的话正要趁机出口,见李闰情的目光不住地往自己脸上打量,怪难为情的,自己忍不住拿帕子轻轻抚上面颊:
“姊姊,你为何总盯着我看?”
李闰情病容在神,少了算,这病拖了一载多,白日昏聩,夜间难眠,整个人反复被苦涩的药腌得透顶,本极清秀的面容,也从晨曦朝露,变作了一团子的墙角淤泥--彻底黯淡了下去。
她慢慢握住嘉柔的手,是浓霜似的凉,几无活人生气,惊的嘉柔险些把手给抽回来,生生忍住,反而回应得更紧亲昵地依偎向了她:“姊姊。”
只想着,姊姊的手这样凉我得帮她捂热了呀……嘉柔心中愀然,虽不懂医理,也猜李闰情身子千疮百孔,不能长久。
“柔儿,”李闰情忍不住去抚她匹缎般的青丝,虚弱说,“短短几年不见,你出落得真好,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小女郎了。”
嘉柔心底不想人总只赞自己样貌,腼腆一笑,默不作声。
“你别害羞,有件事想问你,柔儿,你觉得你兄长这人如何?”李闰情把个期待的目光朝她面上一投,嘉柔愣了下,嘴角梨涡随即隐隐一现:
“兄长是洛阳城里名士第一,不修敬而人自敬,谁也比不上他。”
语落,神情萎顿下来,怔怔发起呆,兄长和姊姊们都没变,只有我……嘉柔忍住悲绪,不想添病人心事,竭力冲李闰情展颜。
李闰情点了点头:“那,你想不想嫁他这样的郎君?”
好熟悉的一句话,嘉柔心里一跳,一下想起当夜在桓行简的书房他也问过。不知为何,心中有隐然不快,为何她觉得兄长好就要嫁给兄长这样的人呢?她敬他爱他,当他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男子,为何总要牵扯嫁人呢?
“嗯。”嘉柔却鬼使神差地略一颔首,琢磨着李闰情也许爱听,不想拂她意思。
“柔儿,你跟我们去长安罢,嗯?”李闰情呼吸急促起来,那双眼,难得清亮一瞬,“你愿意吗?”
嘉柔彻底呆住,不为人知的心愿竟被李闰情突然触动,一时有些无措:“那,我能回凉州吗?凉州离长安,似乎也不远,我可以时常去探望兄长跟姊姊。”
李闰情一双雾蒙蒙的眼望了她片刻,见嘉柔实在懵懂,低声说了:“柔儿,我自知大限不远,只放心不下太初。”话说着,滚烫的泪倏地砸上嘉柔的手背,她一惊,失神喊了句“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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