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幞头绯袍的人态度傲慢嚣张道:“冯相此言未免太过武断,我朝人才济济,能者倍出,何以见得除了枢相之外就再无其他合适的挂帅人选了呢?”
此人名唤刘业,乃当今太后刘氏之胞弟,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忝为“国舅”,又因其惯会一些谄媚动听之语,说得楚隐十分受用,颇得楚隐欢心,这才得了武德使的美差,别说是整个京城,就是皇宫他都敢横着走!
所以,朝臣们虽然都厌弃鄙夷他,却又畏于武德司的淫威而不得不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恭敬谄媚的模样。
冯远猛然转头,凶神恶煞地瞪着对面阵列中的刘业。
刘业也不甘示弱,气焰嚣张地回瞪冯远道:“再说了,枢相上月才平定了南境叛乱班师回朝,若紧接着又要他出征,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陛下不体恤臣子呢!”
冯远最见不得的就是刘业这种小人得志、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富贵败类。
他平日里本就对武德司的种种做派恨得牙痒,但却无从发作,此刻听刘业这么一说,他登时怒火上冲,咬牙道:“冯某所言皆为江山社稷,绝无半分私心,国舅莫要曲解在下之意!”
刘业奸人一笑:“曲没曲解,冯相心中最清楚不过。”
“你!”冯远紧捏的拳头真的恨不得立刻就揍到刘业脸上,被林煊一把拽住,又冲他严肃地摇了摇头。
冯远看在林煊的面子上才收敛了火气,却仍是怒瞪对面的刘业。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甘示弱,反而是从前与冯远闹得最凶的顾节一反常态地沉默,好似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坐上的楚隐可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这些个宰辅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对于以冯远为首的武将们的嚣张姿态,他忍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有了除他们之心,奈何人家是元老,还是天启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且位高权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更重要的是兵权在握,他就是想动人家,首先要顾忌一下人言,其次还得要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
毕竟名义上他是皇帝,可实权却都捏在各位宰辅手里呢,尤其是掌管天下军府的慕谦和手握六万帝都戍卫禁军大权的冯远!
再者,楚隐就算再心胸狭窄再爱猜忌,也知道冯远并非单纯的莽夫,因为朝廷可委以重任的国之柱石,除了慕谦,便只有身为宰相兼柱国大将军的冯远了。
每每慕谦出征在外,因为有冯远坐镇帝都,那些心怀不轨的诸侯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楚隐很清楚,那些个地方诸侯看似俯首称臣,其实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京城守卫一旦空虚,这些人一定会趁机偷袭大梁,那样一切就都完了。
原本有慕谦、裴清、吴启、林煊等一众人从中调和劝解着,大家才一直还算相安无事,然而这种局面自慕谦出征以后就被打破了。
慕谦不在京城,朝中便再没人能压得住一干武将,致使两派频频起冲突,冯远与顾节二人更是常常为不同政见争得面红耳赤。
而在这两派的争斗中,有一个人的功劳不得不提,他便是刘业。
今年年初的时候,刘业原本有机会升任参知政事挤进政事堂,掌握更多更大的权力,当然也好捞更多的油水,谁知遭到冯远的极力反对,因此刘业便记恨上了他们。
自此以后,他便想方设法地给他们使绊。别人都在竭力缓和文武将相之间的矛盾时,他却可劲儿地从中作梗,再加上他对楚隐心思的揣摩,为讨圣心愉悦便愈加肆无忌惮地在两派之间搅和,还刻意亲近顾节,使出浑身解数撺掇顾节对一干武将的不满和怨恨。
所以,在以上种种明暗交汇中,文武将相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就差一把火给它点燃了。
很快,这把火就来了。
十月甲辰(十六日),就在慕谦班师回朝的前几日,冯远在府中设宴贺寿,朝中显贵悉数到场,场面是颇为热闹,和之后慕谦的寿宴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是,文武首辅却都未到场。
慕谦是出征不在京城,不过柴素一还是代夫送了寿礼。
裴清则是称病在家休养,不过也命人送了寿礼。
而就在这一天,冯远和顾节彻底闹翻了,起因还是刘业。
朝中武将们,尤其是不大会收敛脾气的冯远,他们对刘业表面恭敬奉承,暗地里则鄙夷厌弃各种瞧不起,这些刘业即便再傻也能感觉得到,更何况他本就是敏感、狭隘、记仇的人。
那一日,本就对冯远等人憋着一肚子火的他在酒气的催化下,面对冯远等人的狂傲鄙夷终于忍不住出口指责,自然引来冯远的强势回击。
起初顾节原本也是好心从旁劝阻,谁知冯远火爆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酒劲上头的他连着顾节一块儿指责辱骂。
顾节本也是忍了许久的,听得冯远如此欺辱哪里还忍得了,于是双方就放开了手脚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
闹到最后,双方竟然都动起刀剑来了,幸亏有林煊、吴启等拼死阻拦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顾节也在刘业等人的陪同下匆匆离开了。
刘业原本就一心想除掉冯远及他那一帮“狐朋狗党”,因而只要一寻着机会就在楚隐耳边煽风点火,对冯远等人能挤兑就挤兑,能造谣就造谣,能诽谤就诽谤,以至于楚隐对他们越发不满了。
这一次,冯远自己作死,酒后行为失当,将事情闹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如此大好的机会,刘业又岂会放过!
因此,他将顾节送回顾府后便立刻跑到楚隐跟前进谗言,说冯远一干人等欺人太甚,竟然对同朝为相的顾公刀剑相向,此举分明是未将陛下放在眼里!今日他们敢嚣张如斯,明日他就敢剑指宫城举旗造反了!
楚隐何尝不知冯、林、吴之患,奈何他们有慕谦为盾,更手握财、政、军大权,冒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弄不好连皇位都会不保。
他们可以将他送上这把龙椅,自然也可以把他拉下来,何况他们本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自他登基以来辅佐他治理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轻举妄动,只怕会落人口实,惹人非议,于皇家声誉也不利。
然他又怎么可能任由他们这么嚣张下去。虽说因为诸位宰辅,军国大政才几无败失,但同时也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如同摆设,无半点实权,只因他“年纪尚轻,不足以担国之大任”!
他对做提线木偶早已厌烦透了,也恨透了,故而先将这笔按下,待时机成熟再一齐发作,誓要将他们一举铲除!
而顾节大约是被冯远盛怒之下的骇人杀气吓到了,自那日起他便一直称病不朝,闭门谢客,因此少帝不久前才会特意组织西郊冬狩,就是为了调和文武将相之间的矛盾。
毕竟他是君,就算是做做样子,他也必须有所行动。
但自此次事件以后,顾节每回见到冯远,那是有多远就躲多远,实在避免不了的军国大政也都是力求速战速决,能忍则忍,尽量不再与他口舌相争。
直到慕谦班师回京,低靡了多日的朝堂才好似有了主心骨,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武官们,眼睛里都能看到星星。
然而,这些看在少帝眼中可不是什么好事,以至于他看慕谦的眼神逐渐有了杀意。
第8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四)
正当冯远和刘业剑拔弩张、场面陷入僵持时,人狠话不多的林煊发声打破了沉默。
只见他出列进言道:“陛下,臣以为,冯相所言极是,藏谷关若有失,则龙城危矣;龙城若危,则九源危矣;九源若危,则势必会威胁到大梁。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此时我大魏若不派精兵强将一举歼之,将会给胡人留下大魏无将可挡、战力薄弱的印象,将来必定后患无穷。”
不管是冯远还是林煊,发言重点都在竘漠来犯的二十万大军,似乎都没把纪国余孽那点叛军放在眼里。
吴启见状亦出列进言道:“陛下,中原连年战乱使得民生凋敝,赋税不丰,国库不盈。这两年来,南北两境不间断的平叛战事耗时漫长,粮草军饷、兵器甲胄、辎车战马、军功犒赏、死伤抚恤、军需药材等,每一项都是巨大的开销,连番征战令大魏元气大伤,这绝非一朝一夕便能补足。”
“而自今年开春以来,各地旱涝饥荒灾害不断,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造成的损失亦不可估量,赋税收益也因此大大缩减。因此种种,国库始终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而竘漠此番来者不善,当此非常之时,若不能在保证胜利的前提下速战速决,恐国库无法长久支撑,臣恳请陛下三思!”
吴启平日里待人平和,也奉行与人为善,但为官却颇为严苛,刚正不阿,牛脾气直性子犟得很,是那种特别较真、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可以说,从朝廷到地方,记恨他的文武官员不计其数。
自天下大乱以来,各地诸侯除了朝廷规定的正规军编制外,私下都少不了要招募扩充,在这皇权频繁更迭的乱世,朝廷便是想管也多半是有心无力,搞不好还会引发地方军府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