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正整张脸几乎都沐浴在刺目的腥红里,然而他却面带解脱的笑容轻声道:“仇正自知罪无可赦,现以死谢罪,恳求陛下切莫牵连无辜……”
声音虽轻,但由于空旷的大殿十分的安静,所以御阶之上的楚隐听得清清楚楚。
楚隐终于从御案后走了出来,缓步走下御阶,来到仇正跟前,蹲下,伸出手紧紧握住仇正那只沾满鲜血的手郑重道:“朕以天子之名向你保证,此事到此为止,绝不会再牵连其他人!仇卿,谢谢你为大魏所做的一切!”
曾经,他以为仇正对他是最忠心的,可他不曾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自知,自登基以来,他的所作所为皆有失为君之道,楚天承又以那样的理由相蛊惑,仇正会暗助楚天承也在情理之中。
仇正闻言笑了,铺满鲜血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凄美绝艳,晃到了他的眼。
只听仇正极为吃力道:“罪臣……叩谢……陛下圣恩!”
然后,一人一半撑着他身体的伍尚和杨慎明显感觉到他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一下就放松了。
仇正双目望向殿外广阔无垠的夜空,他仿佛看见楚天承曾经给他的宏伟许诺。他说他会给大魏带来光明,会带领大魏一统天下,终结乱世,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太平日子。
仇正露出临终前凄美又充满希望的笑容幽幽道:“多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世间再无战火纷争,百姓都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可惜,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了……”
然后,他含笑缓缓闭上了眼,最后一行泪划过他浴血的脸,留下一道刺目的血色泪痕。
“仇木头!”杨慎呐喊。
“大将军!”蔡笙痛呼。
可惜,无论他们怎样呼喊,都无法停住伊人离去的脚步。
伍尚沉痛闭眼,一旁刘太后仍旧面色无波,裴清满脸痛惜。
楚隐缓缓起身,看着闭目离去却仿佛依旧面带浅笑的仇正,心头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迅速滋长。
仇正之死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在他心底点燃了一盏从来不曾有过的明灯。
这一刻,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清明了,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起了楚天承告诉他的那个秘密,想起了慕篱那本手札里提及的慕荣所拥有的帝星命格。而从这一刻起,他心里想的只是怎样将这天下平稳地交到慕谦手中!
第147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七)
楚隐命裴清为主持,厚葬仇正,并将其牌位迎入忠烈堂,让后世子孙永远记得他的大义,同时金口玉言赦免了蔡笙,准其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守好大梁,还殷切嘱咐他,切莫辜负仇正对他的期望。
恰在蔡笙与两名小太监共同将仇正抬出去安顿之时,殿外小太监来报:“启禀陛下,长宁宫常掌事和鸿明左军璩将军求见。”
楚隐听了刚要问是怎么回事,刘太后抢在他前面道:“让他们进来吧。”
待小太监出去宣人,刘太后方对楚隐道:“陛下莫急,马上你就能明白了。”
说话间,一身银铠的璩华和常安已经裹挟着殿外的寒气进来了,璩华右手上还托着一个包裹,看起来很沉。
“参见太后,参见陛下,见过太师。”
两人向在场的人一一见礼,对杨慎和伍尚点头致意,而后璩华方对楚隐道:“陛下,臣奉太后懿旨前往后殿宣姚总管前来问话,谁料姚总管竟趁我们不备,从他房中早已挖好的地道逃走,结果不幸在后苑假山跌落,头部撞击到尖石,当场毙命了。”
他将包裹双手一托:“此包裹乃是姚总管逃跑时携带的脏物,请陛下过目。”
齐豫连忙上前来接,谁知他双手接过那包裹竟然险些没接稳掉在地上。这包裹之沉超出了他的想象,幸亏璩华反应快接住了,并且很是贴心地冲齐豫笑了笑,齐豫这才憋红着脸抱着沉甸甸的包裹呈到楚隐眼前。
楚隐掀开包裹看了看,内中满是金银财宝。
正不解时,常安亦掏出厚厚一叠信笺双手呈上,道:“陛下,这些是老奴从姚总管房中暗格里搜出来的,都是这些年来姚总管与厉王暗通往来的信件,请陛下过目。”
“什么?!”楚隐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伸手攥住了常安双手奉举的一叠信件中最上面的一封,打开来一看,内中所书乃是楚天承叫姚辅仁这几日务必密切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有异动就立刻派人通知他。
楚隐一脸“三观尽毁”的表情看向常安,常安道:“根据这些信件推断,姚总管奉命监视先帝与陛下,并暗中给厉王通风报信已有二十多年了!”
楚隐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从父亲初登大宝起直到今日,他们父子就一直在楚天承的严密监视下,他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而姚辅仁会将这些证据留下,用意不言而喻,只怕是想在东窗事发时拉楚天承下水。
或许,最初他的确只是楚天承派到楚天尧身边的暗桩,可随着他身份地位的变化,欲望也随之膨胀,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也并不奇怪。
随着信笺脱手落地,楚隐暮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仇正加上姚辅仁,楚天承只收服了这两个相对来说最得他和父亲信任的人,如此就能随时掌握他们父子的情报,而楚天承却始终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风流大王”!可笑他还一直以为是他们父子将他圈禁得死死的,却原来他们父子才是真正被囚禁的人啊!
想到这里,楚隐不禁疑问,难道他告诉自己的那些秘事也都是假的吗?
楚隐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看向伍、杨、璩三人严肃道:“三位将军,慕公既然能在千里之外对京中的危机做出安排,那想必他也一定有办法解决眼下这围城之困吧?”
三人小小意外了一下,不想楚隐心境竟转变得如此之快,连带头脑也转得如此之快。
璩华不禁向楚隐一揖:“陛下圣明!”
楚隐负手感慨道:“多亏三位将军提醒,朕只不过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慕公有一颗比谁都忠义的心。以他之为人,若知京城有危,他定会想方设法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救援!”
三人简直都有些懵,没想到楚隐一旦认清了现实就如此干脆直爽。
杨慎眼中竟浮现泪光,有些激动道:“陛下圣明!我们虽不知慕公和怀霜预备怎么做,但怀霜在联名信中已有明言,叫我们等待时机,他们一定会揭穿厉王的阴谋。我们同陛下一样,坚信慕公一定会回来救陛下,救大梁,救大魏江山!”
楚隐微微一笑,看向三人的双眼中满是真挚道:“所以,在慕公回来之前,京城就拜托三位将军了,朕已经错过一次,绝不能让大梁城的百姓再次遭受战火荼毒了!”
三人闻言,异口同声揖道:“臣等必誓死守卫京师,愿与大梁共存亡!”
随即,楚隐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交给伍尚,并郑重道:“一切拜托诸位了!”
伍尚看了看,那是能调动京师十万禁军的至尊令牌,楚隐这是等于将禁军大权都交给了他们啊!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再向楚隐深深一揖,而后齐转身退出了大殿。
裴清看着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楚隐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陛下!”
楚隐侧头看了看裴清,笑了,笑得寂寞而悲凉,却是没有任何回话。
他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不禁自嘲: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不过是想守护他想守护的,抓住他能抓住的,可到头来他既没护住他想守护的,也没能抓住他想抓住的,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楚隐兀自苦笑摇头,而后看向裴清正色道:“太师,劳烦你走一趟槐城,有些话朕还是想当面问问皇叔。”
裴清躬身揖道:“老臣领旨。”
于是,裴清也退出了大殿,殿内便只剩下了刘太后和齐豫。
处理完了这所有事,楚隐这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待在一旁、始终未曾插话的刘太后,深邃的目光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恨意。
刘太后却是依旧从容,像是没有关注刚才殿中发生的一切一样,心平气和道:“陛下莫急,待陛下处理完了所有军国大事,再与老身说话不迟。”
楚隐蹙眉,看来她今夜是有备而来。
也罢,待见过厉王之后再听听她今夜究竟为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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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承跟随裴清进入崇华殿时,楚隐已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刘太后安静地坐在楚隐命人给她搬来的侧椅上,而侍候的宫人除了常安和齐豫竟再无旁人。
楚天承见状更加确定楚隐已知晓一切,但面上却不露声色,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躬身行大礼:“参见陛下。”
楚隐见他一派局外人事不关己的姿态,不禁自嘲:楚隐啊楚隐,你何其痴傻,竟然会被恐惧这种东西蒙蔽了双眼,被这个人一直牵着鼻子走!
只见他眼藏肃杀面带笑容对御阶之下的楚天承道:“皇叔不必多礼,平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