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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家的长孙媳 (刹时红瘦)


  春归这才变了脸色,再不压抑悲愤:“原来阁下就是郑三爷!若非阁下一再相逼,民女又岂会走投无路,落得如此境遇,三爷若再相逼,民女情愿拼却一死,亦不能让亡母泉下含恨,魂灵难安。”
  围观众人一见竟有这等变故,兴奋瞬时高涨,虽仅凭这三言两句的对话,也辨不仔细其中内情,可群众的臆想一贯极富创造性,极快就推测出了大致缘由,要说来往往权贵纨绔和孤苦美人之间,故事也无非恃强凌弱、巧取豪夺的套路,再无新奇,只众人慑于荣国公府之威,暂时还不敢高声议论,也更加不敢声援美人儿。
  这数圈人群的场面,竟突然变得比刚才更加沉静。
  郑纨绔眼见着肖想已久的美人,仍然像块硬梆梆的石头,把他横眉冷对愤愤注视,心头那叫一个窝火,他又是好不容易才盼到这等时机,哪里就肯罢休,嘿地一笑:“顾大姑娘既在庙集上卖身,小爷我也愿意出资买你回去,那就是你情我愿,我今日,还偏就要成全你的孝道,替你将你娘风光大葬。”
  “莫说亡母生前,曾再三告诫民女,宁死不可委身权贵,为那无名无份外室贱妾,有损门风家训,只说若非阁下一再相逼,我阿娘也不会忧愁难释重病不治,阁下于我,乃杀母之仇,只恨我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不能为阿娘报仇血恨,已为不孝,若再有违母训,更为忤逆。”
  “看来,顾姑娘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郑纨绔被报仇血恨四字刺激,将那吊角眼阴阴地一咪,重重一挥手臂。
  众目睽睽之下,如狼似虎的家丁一拥而上,便要把春归强掳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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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触壁亡否
  当众调戏突而激化为强掠豪夺,看客们连连惊呼,春归却也是早有预料,她几乎立时后退,看似惊慌的目光,匆匆和人群中某双眼睛一碰——除了孙宁以外,春归还有助手,就是混在看客里的旧邻柴生。
  但这样的眉来眼去,自是不能让人察觉,也就是匆匆一个授意,提示柴生作足准备,春归便毫不犹豫直往隆灵寺的外墙上撞过去,在她的计划之中,千钧一发时刻,柴生会飞奔上前阻止,另外还有孙宁的几个好友,也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那郑珲澹形成对峙,拖延时间,以便惊动知州夫人主持公道。
  为了将戏演得逼真,坐实郑珲澹恃强凌弱的罪名儿,这一撞春归必须用尽全力,她冲得是真猛,却没想到柴生竟然没按计划执行阻止,眼看当真就要撞在墙上,春归心中惊急,奈何已经无法收势这猛烈的一撞。
  但觉额头一阵剧痛,又听耳畔轰隆一声。
  春归最后的意识是:完了,她的计划,可精简为八字,便是卖身葬母、反抗触壁,但可从没想过当真要触壁而亡呀……
  又说知州夫人沈氏,今日匆匆前往隆灵寺,正是为了待住持方丈开示佛法后,求请住持会见释讲——她的丈夫也就是现任知州大人,自来汾阳,诸事不顺,又病卧在床,久久不曾痊愈,沈夫人也没了其余法子,听闻隆灵寺的方丈佛法精深,抱着一试的心态前来,看看来否化解厄运,她早前并没留意寺庙外头一出闹剧正将开演,此时也正与冤家路窄的老对头唇枪舌箭。
  可巧这位老对头,正是荣国公夫人,郑纨绔的生母古氏。
  原来上月庙会,就是古氏先来一步,又靠着本地豪门的天然优势,抢占了方丈每月只接待一名信徒的先机,今日居然又比沈氏先到,而且摆明还想再争释讲。
  寺庙里这处专为富贵门第预备的小院里,两个夫人的交锋正值激烈,都是寸步不让,却奈何古氏的性情,更比沈氏嚣张跋扈,在场面上略占上风,沈氏极为郁愤。
  先是候在外头的孙宁,得知风波已经闹起,正要依计而行——
  他作为在知州衙门任职的书办,差事之一就是相随夫人出门,照应安排琐碎事宜,当然能够预先得知沈夫人的行程,却实在没有办法预见,荣国公夫人古氏今天又会和沈夫人狭路相逢。
  故而他与春归商量的计划,是风波一起,由他禀知沈夫人。
  不防却被荣国公府的仆妇抢先了一步,踩着风火轮般飞奔到了院子里,一路喊着:“夫人,大事不好!”
  孙宁一想,有这仆妇通风报讯,倒也省了他再多事。
  又果然沈夫人一听,心花怒放,虽猜不出有何大事,也乐得坐壁上观,趁机落井下石。
  仆妇显然也顾不得是否有旁人在侧,气喘吁吁噼里啪拉就是绘声绘色的一番话:“那小贱人顾氏,今日竟在寺庙外头,摆张帛书要卖身葬母,三爷闻讯,岂肯错过,带着十好几人就赶了来,要买那小贱人,哪知小贱人又当众反悔,还怒斥三爷是杀母仇人,激得三爷要将她拖回去重惩,小贱人一急,奔着墙上就撞了过去,轰隆一声,竟然把一截院墙都撞塌了!”
  古氏听得摇摇欲坠:“三爷人呢?”
  “小贱人这一撞,惊动了寺里的武僧,又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几个闲汉,围了三爷不让走,三爷现在无法脱身。”
  沈氏一边听着,兴奋不已,又作出愤怒之色:“真没想到,堂堂国公府的公子,居然为非作歹,行为恃强凌弱之事,可怜那女子,如此刚烈、宁死不屈,这一撞,撞榻一堵墙,岂不是香消玉殒?真造孽,郑三爷这回,闹出人命来,可难以息事宁人。”
  古氏心中焦急,听闻这话,更是勃然大怒:“那顾氏自愿卖身,哪里称得上恃强凌弱,又是她先毁谤我家三郎是杀人凶手,三郎不愤,这才冲突,她自己撞墙死了,怨得了谁?”
  这争执声有些大,外头孙宁听见,惊得魂飞魄散,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拔腿便往外头跑,好容易挤进里三层外三层,一眼便见隆灵寺坚固的围墙当真豁了个口子,脑子里轰隆一声,一片空白。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才想起察看春归的情况,他还抱有一丝饶幸:明明计划妥当,顾妹妹是佯作触壁,柴生及时阻拦,怎会当真伤及顾妹妹性命?说不定是这隆灵寺的围墙,年久失修,自己塌了。
  孙宁艰难地移动眼珠,又才发现还有一层人群,他忐忑不安往里挤,还没挤进去,就听一声佛号。
  原来被惊动的不仅仅是武僧,还有住持方丈,这位方丈懂得医术,已经先一步赶来救治春归,他念出一声佛号后,也是如释重负:“这位施主虽说受了伤,好在伤势不重,并无性命之忧,善哉善哉。”
  围观者又是一阵大哗。
  “我们可是亲眼目睹,那姑娘使出全力撞墙,轰隆一声把围墙都撞塌了一截,竟只是受了轻伤,这怎么可能?”
  方丈也觉奇异,作为住持,他可是相当清楚,寺院围墙决不可能年久失修,隆灵寺香火旺盛,又不缺财款,尤其外墙,一年两次修固,这女子的头颅莫非是钢铁铸成,竟能把坚实的墙壁给撞塌了?这事还真吊诡!
  又听一个看客道:“莫不是佛祖显灵,被这姑娘贞烈孝道所感,不忍看这姑娘触壁而亡,故而才当姑娘触壁之时,让这堵墙塌毁化解那奋力不要命的一撞?”
  方丈:……
  像他如此高深的佛法,还从未见过佛祖当真显灵呢!
  然而这套说辞,竟赢得了群众的广泛支持,便有信徒,匍匐跪地连称佛祖有灵、惩恶扬善,也有人对着方丈就拜,俨然把住持当作了佛祖的化身,方丈心思一动,认为这样的误解大大有助于本寺的声誉,也故作起高深来,默认这套说辞。
  孙宁趁人不察,一把拉过尚自目瞪口呆的柴生,压低了声问道:“怎么回事?”
  柴生心有余悸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正要冲上前去阻拦大姑娘,双腿竟像被紧紧捆绑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大姑娘当真无妨?若未受重伤,怎么昏迷不醒?”
  ——
  春归在昏昏沉沉之间,仿佛回到了让她魂牵梦萦的岁月。
  尚是稚子,不识忧愁,在阿爹膝头,一字字跟着念“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院子里的槐花,飘飘洒洒落满襟怀,她悄悄拈起一朵,嚼出唇齿留香。
  恍惚又到稍大的时候,趴着窗棂,探出半个脑袋,窥望正在写文章的阿爹,脑勺一痛,转过身吃惊地发觉又被阿娘抓了个现形儿,阿娘蹙着眉头,严肃却低声教训:“偏是记不住,竟然又来打扰阿爹用功!”
  淘气的举动,似乎数不胜数,比如悄悄拿了阿爹的酒,学着举杯邀月,喝得两靥发热头昏目眩,傻笑着手舞足蹈,怎能不被察觉?难逃阿娘教训,被罚抄《女诫》,好些天垂头丧气,又是阿爹开导她:“春丫还小,这时还不能饮酒。”
  “长大了就可以了吗?”
  “是,等春丫大了,就能陪阿爹共饮。”
  “那多久才算长大呢?”
  “女子及笄,便为成年,那也是我们春丫,大好年华伊始。”
  当时是多期望啊,快快及笄,但已经及笄的如今,春归却又希望,她的青春永远不将绽放,一直是父亲膝头上那个不知哀愁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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