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所伤疼得利害,汪世德往地下啐了一口血水,抬起眼阴阴地望过来一眼,“周老四,你最好记得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要知道凡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周老四他这般狼狈了还忍不住发猖狂,心头虽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不肯落下风,“汪爷说话倒是极有趣,我这人烂命一条活了今日够本,活到明日后日都算赚的。只是学不来您老人家这套当面靠着大树,一转身却将大树一古脑砍了的作派……”
他还想往下巴拉,却不妨脚背被人狠狠一踩。
抬头却见马典史递了个眼色过来,不轻不重地道:“周老四你也算这片城里的一号人物,不管汪主簿明天后天怎么样,今天他过来不要这份印子钱,单要这份本金可成?你若是连份诚信都没有,日后谁还敢再找你?”
周老四看他眼露狠厉,周围几个衙使也握紧刀鞘,胆子顿时有些发怂,嘿嘿笑道:“我跟汪主簿也是这般解释,奈何家里出了点小乱子,就是找不见账本儿,这才引起了误会。得,我看在两位爷的份上,自个先掏五百两银子垫上,千万别再说我不仗义了。”
汪世德突地冷笑了两声,接过银票,朝马典史草草拱了手大步离去。
却知道这五百两可能是全部的银子了,心头一时又苦又涩。原以为混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人生难以企及的巅峰,却不知道人家一记翻云覆雨手,就将自己狠狠打落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 打脸汪舅舅!
第二十七章 家奴
小满过后, 因为没了陈县令这个拦路虎,钱馆主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一身褴褛的男人抬头望望外面的朗朗乾坤人来人往,一时间竟有恍如隔世大梦初醒之感。
马典史远远地站着, 看见人全须全尾地出来忙快步过来接着,压低声音道:“武馆那边我已经悄悄派人收拾了,你回去后好生些歇两天。等缓过神来了, 再把孩子们都接回来。”
钱馆主摇摇头,神情透着一股淡淡的萧索之意。
“从前你嫂子老劝我不要在外面跟人争强斗狠,偏偏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总想在江湖上闯一片名堂。后来岁数大了, 好容易收了心准备安安份份地干场事, 谁知道这才开了两年的武馆就让人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昂头看了一眼亮得刺眼的天空, 一行热泪从眼角滚落, 转眼就掉在烂了数个洞眼的衣襟上, “从前听人念叨过,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句话竟全然是真的, 只可惜我明白地太晚了。”
马典史不敢深劝。
好半天才哽着嗓子道:“月梅姪女胆子也忒大了些,一个人就敢做出这般事。陈县令起先怀疑的就是你, 不想那日你在外头吃酒, 他这才胡乱给你按个通匪的名头。嫂子那边我实在劝不住,她说她反正活不长了,以她一条命换你一条命划算……”
钱馆主心头如煮开的滚水,想哭又觉得丢脸, 一把推开他的手道:“咱们不好走得近,当心污了你的名声叫人指摘。回头叫个机灵点的小子帮我指指路,我要去看看我家那位的坟茔……”
马典史无奈,他知道这位大师哥性情直率却异常固执,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依言唤了心腹过去帮忙照应一二。
钱馆主踉踉跄跄到了钱太太的埋骨之所,打发走了帮忙的衙差,一头栽倒在简朴的墓前无声大哭。他做梦都没想到不过相距数月,夫妻二人竟已是天人永隔,心头滋味一时再难形容。
这个女人十六岁就跟着自己,养儿育女操持家务,不管自己什么时候回家,桌上都有热腾腾的饭菜。
最早之时他无比反感这门父母做下的亲事,嫌弃过对方只是一个乡间私塾先生之女,禀性文弱胆小怕事,日后铁定不能跟自己一起策马江湖。可随着年深日久,他才知道这个女人才是跟自己过日子的人。
也许在沙河才是她最开心的时候,男人每日担水浇菜园子,女人就坐在廊下纺纱织布。两个孩子围绕着庭院打闹,院子里还有几只母鸡带着幼雏到处觅食。
只可惜,这样平静安稳的日子太短了。
钱馆主淌了无数眼泪,好半天之后才收住悲意,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沙河镇走去。日暮时分终于摸到了顾家老宅,一进门就伏在张老太太面前号陶大哭。
张老太太忙让顾衡把人扶起来,也淌着泪唏嘘不已,“你如今没事就好,也不枉钱太太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为你递状纸。你儿子钱小虎倒还好好的,只是你女儿钱月梅到现在还沓无音信。若是不嫌弃就在咱家歇几天,等寻思好了再慢慢盘算接下来该走的路。”
老人家的话句句在理。
钱馆主却异常坚决地摇头道:“我听人说起过那日的情形,我家那位临死前将小虎卖与顾家为奴。我虽说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也知道君子一诺千金。从今往后,求老太太给我父子两个一块容身之地,不求金银但求有一碗热饭食吃就行。”
张老太太唬了一跳,连忙摇手道:“这可使不得,那日情形凶险只是权宜之计,钱太太大概是痛糊涂了才说了那些荒唐话。我看这孩子孤苦伶仃的,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这才把他带回家,可不是让他到咱家来当奴仆的。”
一旁的顾衡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钱馆主的心思。
这人昔日的雄心壮志让目前的种种击得粉碎,一个县令的便宜大舅子就逼得自家妻子惨死钉床,女儿流落他方,稚子孤苦无依。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想出人投地光耀乡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无来由的张狂引来他人的觊觎之心。所以这人半生壮志全消,只想找块平静的天地陪着幼子过完下半生。
顾衡一时发怔,既而心酸唏嘘,在那场大梦里他何尝未有这种心灰意冷的时刻。
他想,若是在情况演变得最糟之前,他一定早早地带着顾瑛隐居在一处无人认得的乡镇,从此男耕女织,再无那些毫无人情味且刀刀见血的权谋倾轧。
钱馆主抹了一把脸,满面苦涩道:“以后请老太太和三少爷唤我钱江或者是老钱就行了,打今日起这世上就没有钱馆主这个名头。我会看家护院修剪篱笆,一些简单的木工和泥瓦匠活都难不倒我。如今我只想看着这个孩子好生长大,想必这也是他娘临终前唯一的愿望。”
张老太太见实在拗不过,只得呆呆地望向小孙子。
顾衡叹了口气,知道留在顾家是这人能想到的且唯一的最好办法。就吩咐顾瑛取来笔墨,写下一纸买卖文书。双方签字画押之后,送到衙门里上档子制成契约就算成了。
钱江父子老老实实在张老太太面前磕了头,算是认了新主子。钱小虎懵懵懂懂的,根本没有察觉与往日有什么不同。站起身子就吵吵着要顾瑛姐姐给他做糯米饭,里面还要加上很多喷香的腊肉丁和莴笋头。
钱江也仿佛卸下肩上重担,把简单的行李往门口的一间小厢房一摔,就开始拾掇起顾家老宅。
要说家里还是要有一个顶事的男人,顾家老宅住了几十年,修建得再结实的房子也有不结实的一天。张老太太是不在乎,顾衡是根本没打算久住,顾瑛更是想不到这块,所以都任由这片老宅慢慢步入暮年。
钱江武人出身自有一把好气力,趁雨季还没有到来,把几间瓦房上的青瓦全部重新翻检一遍。院子里的荒草全媷干净后,混了各处沟渠里的淤泥掏出来混进花土里沤烂,这可是上等肥料。
这人把自己使唤得像个陀螺,一刻钟都不敢停下来。在顾家外面撒石成沙挖泥成胚,重新筑成一道结实的院墙,上面又搭了一层新茅,看这副样子顾家老宅十年内都用不着再翻修了,且院子又规整又宽大。
连张老太太都忍不住在暗处叹息,说这人明明就是一个庄稼好手,干嘛憋着一股心气儿去开武馆,凭空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县衙里的马典史得知情况后悄悄过来劝过两回,谁知道钱江象乌龟吃了秤砣一般,无论怎样劝说都不愿意离开顾家。还说人家张老太太性情仁义,在那般危急时刻搭了一把手,咱就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人。
两个师兄弟在园子里说着说着就僵持起来。
顾衡见状忙把人拉开,无人时才对着马典史露了实话。说钱家父子二人签的文书只有十年,并非真正家奴,这几年就在顾家给自己当个武师傅。契期一过钱家父子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任谁都不会拦着。
见马典史脸上的怅然不似做假,顾衡倒觉这对师兄弟之间的情感倒有几分真挚,就不免说了几句真话。
“钱馆主的心思不难猜,他身上多少背了一个通海匪的名声,若是跟你在明面上走得近,日后不免有人说三道四,妨碍你的升迁。既然这样就把关心放在心底,大家各自安好吧。”
马典史满面愧疚,“最早是我提议让师兄到莱州城开武馆,心想有我暗中照应,以他的为人势必会做出一份事业。没想到短短的时日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可算是家破人亡。”
复沮丧叹气道:“钱太太上大堂前明明已经把钱小虎托付给我,临死之前却又将人托付给你家老太太,可见早已经对我起了戒备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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