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上前道:“娘娘说哪里话,臣是戴罪之人,去南京御马监忙着料理事务核查账务,何曾过得悠闲了?再说臣也时刻惦念娘娘,少不得让人打听宫中事情……”
“那你都知道了?”荣贵妃冷哂道,“之前惠妃怀孕时就娇惯得不成样子,如今这一位更是了不得,居然搬出后宫去了太液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在这后宫之中有人想要害她,她是逼不得已才逃离出去的吗?”
“娘娘可曾在万岁面前抱怨过?”
“没有,我又不去做那不知趣的人。”荣贵妃别过脸,慢慢道,“怀越,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是君王,就必须要考虑后嗣的事情。有再多的往事回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像病急乱投医一般,隔三差五临幸宫妃,有些甚至是他多少时候都没看过一眼的……他病了,朝臣们言论纷纷,恨不能要他一两天之内就昭告天下得了龙子,有些藩王甚至已经蠢蠢欲动,打算着过继哪一个子孙继承大统。这就是朝堂与后宫,他们眼里只有万世基业不能撼动,哪管你到底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她很少会这样倾诉,更多的时候是发泄愤怒,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候只是宫女出身,后宫朝堂中人虽都忌惮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但内心深处始终对她怀着鄙夷。而身为贵妃的她,也正像是带刺的玫瑰花,艳丽夺目,却又本能地拒绝他人靠近。
承景帝是她自年少时期就倾注了心血的人,她应该是一直觉得以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管是否能养育后代,总不会因此而被冷落的。然而事实摆在了眼前,以前愿意跟承景帝闹脾气,是因为还有闹的必要,当此情形还去吵嚷,岂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也于事无补?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娘娘如今保持冷静才是最重要的。贤妃也不过只是刚刚怀孕,事情如何发展,还未必能预测。臣会留意此事……”
荣贵妃不免叹息,忽又觉得在他面前谈及子嗣似乎有点残忍,因而转移了话题,道:“你知道万岁叫你回来的意图了?”
“知道。刚才万岁已经跟臣说了,是因为蒙古兵入侵的事。”
荣贵妃坐直了身子,蹙着眉头:“那你还这样云淡风轻的?他叫你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可能是,明天。”
“明天?”荣贵妃惊诧道,“你才回来还没休息一下就要走?”
“是万岁的意思。军情紧急,不容小觑。”江怀越恭敬道,“所以臣来探望娘娘,因为马上又要离开。”
荣贵妃面露失落:“我还想着,你回来了,我总算还有人能说说话……”
江怀越极少见她这样寂寥,再艳丽奢华的妆容也掩不住眉眼间的憔悴,只是她从来不愿在外人面前示弱,或许只有见到他回来了,才难得流露出几分萧索。
“多谢娘娘厚爱,只是战场上情形多变,臣也不知何时能顺利返回,惟愿此行平安得胜,尽早归来。”他跪在贵妃面前,恳切道,“臣不在的时候,娘娘万万珍重。臣会安排人手传递讯息,宫中若是有事发生,臣就算是不能及时赶回,也必定殚精竭虑,保证娘娘安全。”
“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荣贵妃感到一阵心悸。
江怀越宽慰似的笑了笑:“臣向来谨慎小心,希望只是臣一厢情愿考虑过多,待臣回来之时,再来叩见娘娘金安。”
*
葡萄架上的青叶已经蔓生成荫,相思坐在屋檐下,看着那被风吹动层层起伏的叶浪,神思有些渺然。
江怀越离开南京也就几天,她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先前能凭着一腔勇气去辽东追随左右,可现在他正是贬谪之后重新起用的关键时刻,自己是不可能堂而皇之跟去战场,可是就在这里默默等待,也着实太过煎熬难耐。
寂静中,有人砰砰敲门,惊扰了相思的遐想。
她听出那敲门声是约定好的节奏,便起身过去开了门。
“快猜猜看,我今天为什么过来找你?”门外果然是宿昕,没等她招呼就闪身而入,手持玉骨折扇,神情潇洒中犹带自得之意。
“小公爷莫不是又找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带来给我看?”
“不是不是!”宿昕大步生风走到院中,见桌上有茶水,顾自倒了就喝,“我告诉你吧,刚才我在家中,有人从京城过来传皇上的口谕!”
相思一惊:“又有什么事?”
宿昕斜睨了她一眼,缓缓道:“万岁宣我入京,有事要问。”
“怎么非要入京,不会是……是跟江大人有关吧?”相思不安道。
“为什么非要跟他有关?”宿昕有些不乐意,“难道万岁就不能是询问南京一带的民情政务?”
“……小公爷,您觉得万岁会不问那些地方官,而要特意诏您入京,为的就是问问南京的风土民情?再说了,就算要了解这里的情形,也该问你父亲定国公才作数啊!”
宿昕险些被茶呛到,俊脸通红:“行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不靠谱!看来我的算盘是打错了!早知如此,我又何苦冒着烈日过来一遭?”
相思诧异道:“什么算盘?万岁宣您入京,和我难道有关?”
宿昕哼哼笑了几声,倨傲道:“还不是为你着想?我进京是方便,可我一旦走了,这里只剩你一个,万一有什么变故真是鞭长莫及!因此我才想到倒不如带着你去趟京城,你倒好了,还来嘲讽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看这京城,你还是不要去的为好!”
相思听罢,脸颊发热,不由道:“小公爷竟有这样的打算?可是我在京城已经是名义上的死者,您要带我回去,岂不是危险重重?”
“还有什么事能难倒我宿昕呢?!你不要觉得凡事只有你那个江大人才能办的到!”他不无藐视地道。
第187章
宿昕虽然平时看起来神神叨叨又散漫不羁, 但真正行动起来倒也不粗疏。次日天还没亮, 相思就被他派来的亲信接出了小巷, 一路乘着马车行至码头, 早有船只停泊等待, 她按照宿昕事先的安排上了那艘船只。渐渐的天光放亮, 码头上也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 大小商船装载了货物, 陆陆续续启程离去。
她所坐的船也混杂其间扬帆起航, 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码头。
船行景移, 两岸绿柳垂杨堆烟叠翠, 早起的妇人们在河边洗着衣衫蔬果, 远远的又有孩童奔逐玩笑之声飘散风中。相思倚在窗口, 望着外面出了好一会儿神,对于那些人来说,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如此平常,或许还会因此生厌烦躁, 觉得日复一日太过单调。
然而对于她而言, 这些年历经波折,真正能宁静度过的时光又有多少?
正如先前她请求江怀越不必再涉足官场, 甚至无需再过问父亲卷入的案子, 因为她不想再眼见他身处漩涡而难以摆脱困境。可是事到如今,一切的发展似乎已经不能由自己的心念来决定,大人不愿意受制于人,然而皇权在上也不容他任意违抗, 相思不知道他将如何应对这两难情形。
更何况,还有延绥军镇的紧急军情……
约莫半个时辰后,水面越加开阔,又一个码头也已近在眼前。船夫吆喝着,将船只慢慢靠近江岸,相思为了保护自己,将细细密密的湘妃竹帘垂落了下来,没过多久,只听舱外脚步声起,有人推开舱门,弯腰入内。
“小公爷。”相思讶然起身行礼,见宿昕锦衣杏白,簪缨楚楚,显然是已经收拾得当,离家上京的模样。只是他手里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看起来似乎东西还不轻。
他一边进来,一边说道:“不要担心,已经出了南京,没人知道你在这艘船上。”
原来宿昕此番上京,也是乘坐船只,只是与相思出发的地点与时间皆有所不同。待等离开南京之后,两艘船先后在此码头稍作停靠,他这才过来了一趟。
他说罢,走上前来,将布包放到桌上。相思诧异道:“这是什么?”
“你也没见过吗?”宿昕将布包解开,呈现在相思眼前的,是一只端方雅致的红木箱子。
雕花流丽,古朴质厚,只是一把黄铜锁,将所有猜测隔绝在外。
相思怀着纳罕的心情仔细审度了箱子一会儿,摇摇头:“确实没有见过,小公爷为什么拿这过来?”
宿昕撑着下颔道:“倒也奇了,这是江怀越临走之前,委托我带走交给你的。”
“大人的箱子?”相思更加愕然,她小心翼翼地碰触着箱子上的铜锁,“他给钥匙了吗?”
“没有啊!”宿昕一蹙眉,“我还以为钥匙肯定是在你手里,兴许是他留给你的财物,供你在他离开之后使用的,可是连你都没有钥匙,那要这箱子干什么?难不成还隐藏了什么机密?”
相思想了许久,问道:“他没说什么吗?”
宿昕流露出不悦的神色,道:“他倒好了,急匆匆上京之前,只是将这箱子送到了我那里,说是寄存下来,要是他不回来,就叫我寻找合适的机会把箱子转交给你。还说什么要确保你的安全……这话还需要叮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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