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着急?他的秘密,同样也在我手中,我既能让他死而复生,也能让他羽翼尽折。”程亦白顿了顿,转移了视线,“不过这其中的门道,盛大人还是不必知晓为好。”
盛文恺唇角一沉,但很快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负手道:“那是,程先生胸中沟壑万千,我只不过一介俗人,自然不必了解。”
“哪里哪里,只是陈年旧事牵扯众多,不便向大人解释罢了。”程亦白拱了拱手,指着桌上的书信,“我已修书一封准备送交辽王,大人若是回京城的话,倒是可以顺路带上,再找人送去辽东。”
盛文恺心生不悦,觉得程亦白分明只把他当做送信使者,真正关键问题毫不泄露,然而眼下也不能与他当面争执,只是敷衍了几句,就将信件接了过来。
封口处有精致严密的印记作为未曾开启的保证,他看了一眼,随手就将其放入了怀中。
*
初夏时节的宫苑里,已是榴花胜火,荷叶青青。只不过早先还晴空无云的好天气,到了午后竟转而阴沉,先是起风吹散了半日的热气,不多时天际乌云层层涌动,遮蔽了白日。
悬在檐下的串串铜铃乱响成一片,唯有蹲踞于屋脊上的神兽们还威严肃穆,以审度的目光注视着在各宫殿间忙碌的人们。
杨明顺弯着腰,顶着大风奔到了永和宫的后门口,在那逡巡了许久不见人来,天空中倒是噼噼啪啪砸下了豆大的雨珠。
他只好护着头脸溜到了近旁的亭子里,又心焦地等了好一阵,才见那偏门一开,有个小宫女撑着伞跑了出来。
“小……”杨明顺起初一喜,待看清那人样貌后,不禁又是一愣。小宫女没敢靠近,只站在门边道:“你回去吧,她说身子不舒服,不想出来。”
“不舒服?小穗是病了吗?”杨明顺着急起来,“我都好些天没见着她了,到底怎么回事?病了有没有请人来瞧?吃药了没?”
“你别心急呀,我看她这些天总是没精打采的,也问她要不要去请太医院找人看看,可她又说没生病……”
“那为什么……”杨明顺愣怔了一会儿,冒着雨跑到门边,塞给小宫女一个装着银子的荷包,“帮忙去劝劝,就说我想见她,要是等不到,我就不走了!”
“哎呀你这个人!”小宫女红着脸推让一番,还是把荷包收进了袖子,随后又急匆匆回去了。
杨明顺满怀怅然地等在了那里。
自从惠妃死后,原本与她同处景仁宫的赵美人觉得孤单阴冷,在征得承景帝同意后,便搬到了永和宫与另外一位美人同住,小穗自然也随着赵美人到了此处。
江怀越被贬南京,西厂随之解散,杨明顺只好回到了御马监,比起以前跟随督公出入煊赫的阵势,自然是落寞了许多。御马监那些人倒还好,毕竟都是江怀越的部属,只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太监们看到昔日骄傲自得的杨明顺如今落魄,心中自是欢欣不已,见到他少不了明里暗里冷嘲热讽,大有风水轮流转的架势。
这些其实杨明顺都不放在心上,最多也就是朝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骂上几句。最让他忧心的是,起初还对他好言劝慰的小穗,最近一段时间也总是避而不见了。
先前明明说的好好的,还叫他不要灰心丧气,可没多久她就好像不愿再见他似的,总是各种借口不来会面。因此这一次,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当面问个清楚了。
雨势越来越大,杨明顺等在院墙下,衣衫尽湿。
好不容易又听到门开的声音,他一回头,见有人撑着油纸伞,侧身闪出了门扉。
浅绿上衫石青裙,几年过去了,小穗已经出落得清秀标致,不再是过去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是她一抬眸,神情郁郁,意态寂寥,显然心事重重。
“小穗……”杨明顺看到她,先前还酝酿了许久的话语,竟然一时全堵在了喉咙里。
什么质问什么不满,都烟消云散,他在她面前,甚至不敢露出一点点不高兴的模样。
她撑着伞,站在门口没过来,望向他的目光里含着忧愁。
“那么大的雨,你不怕淋湿了得病?”小穗的声音还是那样柔软。
他心里有点发酸,走近几步,道:“我怕什么,我现在只想着能见你一面,比什么都值!”
她抿着唇,低下头。
“都快两个月了,你不见我。”杨明顺居然还尴尬地笑了笑,“不是说好了,不嫌弃我丢了西厂的掌班职务吗?还是说,其他人常在你耳边唠叨,说我现在没出息了?”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纸伞上,她秀眉紧蹙,低着眼睫,似乎只望着裙边的积水。
“我知道你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你要是有什么担心的,尽管说出来,我能想办法给你保证的,我就一定去做。要是真做不到你想要的,那……”他停顿了下来,狠狠心道,“反正不能这样躲着不见,是不是?”
她紧攥着伞柄,莹莹眼里漫起水雾。
过了很久,才用细微而颤抖的声音道:“我……我爹前些时候,托人传了口信,说是已经给我相好了一门亲事,等我出宫,就去嫁人。”
杨明顺呆住了,隔了一阵才急道:“你不是说过你爹成天好吃懒做根本不管事吗?你还有后妈呢,只在乎她自己的两个孩子,早早地就把你送进宫来,这样又换了钱又不用给你吃饭!你说你以后不愿意回去的!”
她咬了咬嘴唇,声音更小了。“是……家里穷,要我嫁给同村的人,有一笔彩礼可拿……”
“要多少钱我双倍给他们还不行吗?!”杨明顺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才二十呢他们就惦记让你出宫?这不是还要五年时间?”
“我,我做不了主,你把手松开……”小穗心惊胆战地想要挣脱,无奈杨明顺力气比她大得多,她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噙着眼泪求他,“不能这样,会被人看到的!”
“我不怕了!本来别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我还藏个什么?!”他又气又恼,“你老家要是再来人,我去跟他们说!你也不想想,你那爹娘能给你找什么好人家?!这跟卖了你有什么两样?”
“那我就不嫁人了!”她忽然发着抖,用极为压抑的声音喊了出来。
杨明顺一愣,此时宫墙内传来叫声,似乎是谁在喊着小穗。
她趁着这时机用力一抽,将已经被攥得发红的手腕挣了出去,眼里还含着泪。
“全是我的错。”小穗倒退着倚在了门边,失魂落魄似的,将伞递到他面前。
杨明顺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不知为何,她想要笑一笑,留给他最初完好的印象,可是未及启唇,眼泪已经滑落。
宫墙里又传来唤声。
她留下了那柄油纸伞,孑然一人,匆匆转身而去。
第183章
自从江怀越对相思说过自己对将来的打算后, 她就比从前更多了一份心事。
或许最初的相遇曾因他叱咤风云而投注目光, 但她从不是因江怀越的权势而对他青睐有加。经过了这些年的分离与重逢,尝尽了梦萦魂牵的惦念与思慕,与不太懂事的时候相比,相思在意的似乎越来越少。
只是孤单时有他静默坐在一边陪伴,难过时有他从背后轻拥入怀,温存时有他耳鬓厮磨,气息相融。
也或许,还有很多……
但多的都只是属于她与江怀越的点滴, 是闪着晨曦光亮的晶莹甘露, 纯粹清澈而不敢轻易碰触, 唯恐稍不小心就会破碎不见。
因此她甚至近乎天真地就希望他能留在南京,这是她的家乡, 也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远离了朝堂风云与权力中心, 哪怕带着些许遗憾, 未尝不是宁静安闲的结局。
可他那天还是低着眉睫告诉她, 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不会沉湎于看似平静的生活, 因为他看到的是背后的隐患重重,他也不相信什么远避尘世携手归去, 在江怀越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与世无争的静好岁月。
逃离纷争从不是他最真实的抉择。
虽然眼下回到南京后,似乎还未掀起什么惊天巨浪,但暗流涌动,阴云似乎已经悄悄漫上了天际。
在这样的等待中, 就连宿昕难得过来一次,也被相思催问起疏通礼部的事情来。
宿昕哀叹道:“我说相思,你不是应该安安静静在那梳妆打扮,抱着琵琶给我们演奏一曲吗?这些烦心事大煞风景,你不该提,不该提!”
相思却不以为然:“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要是像小公爷说的那样只知风花雪月,那岂不是白白跟着你们经历了那么多事?”
坐在桌边的江怀越目光所及,是她依旧不改直率的模样。不由想到了一些往事,他倒也没说话,只是低着眼睫,带着淡淡笑意自斟自饮。
“我看你跟着江怀越倒是越来越像他了。”宿昕无奈地摇摇头,江怀越此时才幽幽道,“那不然呢?还能越来越像小公爷吗?”
“……像我有什么不好?!快活恣意,潇洒从容,从不为蝇头小利细枝末节庸人自扰!”宿昕洋洋得意地还待继续,却被相思无情打断:“小公爷,您还没说礼部那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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