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也是她的先生,遥想那时,她也曾一口一个,假正经地喊着他“先生”。
她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兀自嘟囔着,“你为老不尊,背信弃义……”
看来她对他一如既往地有偏见。
“为老不尊,背信弃义,我何时……”
他听惯了她素来的巧舌如簧,下意识便要开口去为自己争辩。
可话说道一半儿,才猛然醒悟,背信弃义……
他确实背信弃义,她也果真字字诛心。
她这样瞧着,瞧着他清隽的面容,瞧着他垂下的长睫在脸上投射的阴影,瞧着他幡然醒悟的痛苦神色。
“原来世子还没忘……”她一字一句,声音轻而柔,像是甘醇的毒酒,甜美而灼人心扉。
她似是上了瘾,自虐一般的,偏要开口去回忆,自己痛不要紧,一定要叫他也痛上一痛才行。
他努力粉饰太平的模样,叫她瞧着堵心极了。
她这话刚落,便瞧见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褪得半分血色不剩。
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瞧着她的神色也越来越哀伤,似乎下一刻便会因痛苦而昏厥过去。
可郡主依旧在倔强着,她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她的错觉,他怎么会负疚,怎么会难过?
他不会,不能,也配不得这样。
她心中挣扎的声音刚落下,“咕咚”一声,药瓶自世子掌中滑落,苍白而痛苦的世子紧接着也倒了下来,他的膝盖重重地跪到了地上,脑袋栽到了郡主的腿上。
他的手擦着郡主的手渐渐滑落,郡主甚至感受到了他的指尖,冰而凉。
她心中惊了一惊,条件反射垂眼望去,倒在她腿上的世子,长睫紧闭,唇色苍白。
门外,管家路过,听见了里头的响动,慌忙进来看了一眼。
瞧见世子又昏倒了,他半条命都要吓没了,“世子,世子……”
他忙去将世子扶起,朝门外大喊道,“大夫呢?快去唤大夫过来啊。”
王府顿时兵荒马乱,索性因着之前世子死里逃生,管家担忧世子万一再……
便聘了一位专门的大夫住在顾王府,那大夫不一会儿便提着药箱赶了过来。
大夫细细为世子把了脉,又慎重拨开眼皮看了瞳仁,转身对管家点点头,“并无大碍,只是情绪不稳,心脉还有些脆弱,一时才……”
管家松了口气,腿一软,忙伸手扶住了桌子,另一只手攥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郡主瞧着管家如此激烈的反应,又敏锐的抓住了大夫话中的“心脉脆弱”四个字,遂狐疑问道,“他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心脉不稳?”
“世子体内的毒才肃清不久,身体还未调养好……”
“他中毒了……何时的事?”郡主心中惊骇。
管家面上惊骇,“世子竟没对郡主没说这些?”
第44章
“说什么?”郡主一脸惊讶,“说他退婚是不得已的,另有隐情?”
郡主顿了顿,继续道,“说他是怕自己活不长,不想耽误我,所以才忍痛割爱,忍辱负重,哪怕叫我误会也在所不惜?”
管家,“……”
冰雪聪明的郡主,世子真的没同您说过这些吗?
简直猜得分毫不差了。
管家在郡主的质问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得缓缓地点了点头,“不止如此,世子退婚前,还见了一次五皇子。”
“嗯,继续。”郡主想听听看,到底还有什么精妙的理由。
管家回头瞧了一眼床上昏迷着的世子,“郡主,咱们且出去再说。”
郡主点点头,随管家移步去了别处。
“当日,世子南下回来之后,便被圣上叫去宫中,世子当时……这个不提也罢……”
“世子回来之后,才知晓了国公府发生的事情,去找了五皇子……”
“五皇子殿下他当时,威胁世子,说唐国公关押在他掌管的大理寺,岂不是任他宰割,要世子退了同郡主您的婚约……世子当时,备受煎熬,加之当时体内残存的毒也犯了,便去向圣上讨了道圣旨,退了和郡主的婚约……”
郡主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柔美的面庞还留着少女的稚嫩,可现下却莫名叫人觉得,她不似面上那般的不谙世事。
“当时他南下,究竟探听到了什么,竟如此不辩局势……”
连她都看得出来,局势根本没到不可挽救的那一步,且他到底因为什么,他体内何故还残存着毒?
顾昭就如同一个谜团一般,叫郡主心上蒙了一层雾。
管家有些为难,“郡主,这些事,不是我一个下人能说与您听的,世子若是愿意,一定会告知的。”
郡主抬起眼,定定地望着管家,望着他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若不说,你觉得以你家世子忍辱负重的性子,他会告诉我吗?”
管家有些为难,郡主这话确实一针见血,世子心中藏了许多苦,这也就注定了他比同龄人还要稳重,深沉些。
这些事情,他如果不告诉郡主,世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说的。
管家瞧着世子苦了这么多年,就也想有个人能真的关心世子,从心底里去爱世子。
郡主与旁的女子不同,旁的女子都对世子欲语还休,只有这郡主,虽起初对他们一贯受欢迎的世子避如蛇蝎,后来又嫌弃不已……
可不知为何,管家总觉得,只有郡主这样儿的,才是适合世子的,世子也只有同郡主在一处,才明媚些,喜怒哀乐更肆意些。
管家叹了一口气,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
顾昭是邻着夜里才醒的,他迷茫的睁开眼,管家守在一旁,他瞧了一阵子天花板,忽然道,“她呢?”
“郡主回府了。”管家忙道。
顾昭点点头,再没出声。
管家想着白日里他给郡主抖落出来的事情,还是莫要叫世子知晓了吧。
世子现下身子孱弱,再受不得刺激,管家想,他的隐瞒,这是为世子的身体着想。
管家这么为自己开脱着,心中的负疚感顿时轻了许多。
顾昭闭上眼,心中苦涩难耐,他终究还是伤了她。
他活这十几载,命运多舛,可却从未如此刻一样,有如此感觉,陌生却灼人心肺。
“你下去吧。”感受到了管家时不时忧心地注视,世子无奈开口道。
“世子,您也别太自责了,郡主她,是个能容人的大度之人。”
管家自己说出来的话,自己都不信,郡主和这几个字,委实沾不得一点儿边儿。
可现下为了安慰世子,管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世子竟因管家这话微微勾唇笑了笑,“你可是收了她什么好处?”
“没有没有……”管家觉得他果真猜的不错,一提及郡主,世子的情绪皆被牵引着。
看来如今,只有郡主的疼惜,才是世子在乎的,真正想要的。
他告诉了郡主这些,哪怕日后世子知晓了,要如何责罚他,他也觉得值了。
-
又过了几日,偷偷服了健骨散的皇帝,终于承受了更加汹涌的后果——他的身体差到了极点,已然是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今日,皇帝将京中剩下的两位已成年的皇子唤到了身前。
得到消息的时候,身体已经痊愈的世子正坐在湖边的榻子上,晒着太阳看史书。
“看来,成败便在此一举了。”
他料得果真不错,将顾闻启调出京中,这皇帝心中,大概从未真的想传位给这半路杀出的五皇子。
兰贵妃如此受宠,便说明了这点,皇后多半,也是败在了这点上。
外戚干政,是如今这位皇帝,最忌讳的事情,他又怎可能叫这种事情再发生呢?
世子继续静静地瞧着话本子,神色平静而安然。
来禀告的探子本十分紧张,可瞧见世子这样,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世子身上似乎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在。
约莫到了下午光景,终于传来了消息,皇帝昭告天下——立四皇子顾闻渊为储君。
探子兴致冲冲前来禀告,可世子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他洁白修长的手指翻了一页书,继续看着。
探子忍不住问道,“世子您,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吗?”
顾昭听他的疑惑,将书卷轻轻放下,摇了摇头,十分坦诚道,“自然是不知的。”
“那您为何……”
他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投放到了静静的湖面上,湖面波光粼粼的,宛如这即将开启的下一个盛世,熠熠生辉。
他知晓,顾闻渊,不是那么看中皇位的人,他若是看中,不会这般游手好闲懒散行事,他是极聪明的,对那个位子不奢求的时候,知晓如何保护好自己,如何藏起自己的锋芒。
他和三皇子顾闻潜,其实是一样的人,一个用风月迷惑他人,一个用风雅掩饰自己。
所以今天无论是他们二人谁得了这皇位,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了,因为他们两人之间,从来就不是对手,他们是兄弟,在皇室之中,一个弥足珍贵的词。
皇帝拟了传位圣旨之后不久,便驾崩了,举国哀痛。
顾昭慢慢闭上了眼睛,一切的恩怨,便都这么消散了,皇帝死了,他亦没了仇恨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