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天色渐晚,我也不得不回房歇息了。
临别前,沐沐送了我一卷书。我怀揣着那书卷急急行走在宫墙之间。皎洁的月色倾倒在宫闱梁栋间,洒下一地银辉。
借着月光,我看清上面记着的是一首诗。这诗我以前从未读过,但沐沐看上去很是喜欢,书页边缘都起了折角,想来是时常翻阅所致。
我停下脚步,将那诗念了一遍。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唔。我想。这诗果真像她惯常的口味,无趣得很。
随后我便将那书卷卷了起来,踩着夜色回房去了。
北国大败,秦军便又将矛头对准了侵扰数月的昭国军队。
上月苏澜调了支三千人的轻骑兵,突袭昭军大营。昭国万人大军,竟于一夜之间尽数覆灭。将领首级被斩于马下,带回了永安。秦国百姓欢呼庆祝,而回都受赏的秦将领更是被夹道相迎。
苏澜对这位将领是极为满意的,说话时眉间眼梢都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神采。
听说这将军名唤苏寻。他本名陆寻,是苏澜钟爱的一名良将,便被赐了国姓。他不仅战功赫赫,令敌军闻风丧胆,听说长得亦是极为俊俏,在秦人的话本子里,更被称为“铁骑公子”。
边境频频传来佳报,宫里的气氛也比以往活跃许多。
就连数日未见的纸条也重新出现在我的枕底了。让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上面书道,让我不必惊慌,静候即可。
我照例回:稳如泰山。
夜里一柄长刀敲打着我的窗。
我惺忪着睡眼打开窗,却见是卫泱一袭黑衣,抱着刀,倚在窗边挑眉看我。那双腥红的瞳孔点着寒星,在黑暗中反射出血一般的光泽。
我愣了愣。
“你来做什么?”
他的神色未变,口吻悠闲:“来找你。”
我定了定,虽觉他这副样子有些骇人,但还是镇定道:“谢谢你那天打捞我。”
他听了这话,似是一愣,随后挑了挑眉,说:“你若是谢我,可就谢错了人。”
我犹豫了一下,虽不解他这话的意思,但还是没有问出口。转念一想,我又换了个话题:
“上次你说……你是我的死士,是什么意思?”
卫泱看着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反问我:“姜国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看着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好像是有个姐姐。”
他嗤笑道,表情晦暗不明:“你就只记得这么多了么?”
我点点头,看他一脸欲言又止,好像是我说错了什么一般,不由好奇道:“难道你认识我姐姐?”
他闭了口,忽而沉默下来,只是直直地看着我。半晌后,他终于叹了口气,无奈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被他这番态度弄得更加稀里糊涂,只好悻悻地应了声,不再说话。
片刻,他突然又惬然道:“还记得前几天那个北国的使节么?”
我转过头看他,他的笑容诡魅。
他道:“是我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是谁给女主掖的被角!
雪:本是无色无味的。但若沾染了人或动物的鲜血,便会散发奇异的香气。
《雄雉》:出处是《诗经》,这首诗的意思此处解释为思念友人。生于乱世,友人不得相见,纵然品德高尚,却再也不能回到故乡。
译文参考了一些网站大概如下:
雄雉在空中飞,舒展翅膀。我在思念他,给自己带来忧伤。
雄雉在空中飞,声音嘹亮。只是那个人,让我心劳神伤。
看日月迭来迭往,思念是那样悠长。道路相隔真遥远,何时才能回家乡?
那些在位君子们,不知他德行高尚。不贪荣名不贪利,为何让他遭祸殃!
第8章 前尘7
我虽不知卫泱为何要杀北国的使节,但无疑他挑起了秦北两国的争端。
使节死后,北政王曾来书一封大骂苏澜,指责他杀害使节手段卑劣。可苏澜心里清楚得很,此事并非秦人所为。
昭国便因此遭了殃。
我垂着眼,想起昨日“南昭饿殍载道、肝髓流野”的捷报,睫毛不自主地颤了一下。
两国关系如此,怕是宫里的日子要愈发艰难了。
初月掌事消失后,大宫女派青娴去接管持正殿的冗务,而沐沐亦被调配去了清明殿。
清明殿是苏澜处理军机要事的地方,守卫森严,进出的皆是高官将领。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那位如雷贯耳的大将军苏寻。
是以沐沐便成了近来宫女们当中的焦点。
我才刚踏进后花园,便见许多人在小径上缠着沐沐,争先恐后地盘问着。
而沐沐则羞红着一张脸,絮声低语几句。
我走近过去,才听了个大概。
原来苏澜很满意沐沐的侍奉,专门将她调去了为苏将军端茶倒水。
那位鼎鼎大名的战神,永安无数春闺儿女的梦中情郎。
众人欢呼雀跃起来。
沐沐正低着头,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的羞赧。只见她一张脸红透,两弯柳叶眉盈盈脉脉,半掩着面吞吞吐吐:“苏将军他……对着我笑,还夸我长得好看……问我……昭国是不是多出美人。”
一阵艳羡的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也不禁起了兴致,听她继续讲下去。
她说,苏将军房中养了一只雪雀,似乎是从昭国亡将那里缴来的。雪雀夜里入眠时,羽毛便会化作满室飞雪簌簌而下,如梦似幻。
四周的人都啧啧称奇,我随口插话道:“等入了秋,飞雪化成白霜,又会是另一番美景了。”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自知失言,此时面前一个不知名的宫女开口接话了,她奇道:“这雪雀我听人道只有昭国皇室才豢养了几只,你是如何见过的?”
我避开她的目光,须臾才小声答道:“我以前曾随姐姐入宫,见过一回。”
站在一旁的沐沐看着我,目光晦暗不明。过了片刻,她才笑着出言打岔道:“好了,你们不要再难为卫晞了。”
周围的人全散开了。
沐沐拉着我的手,又塞给我一个物什,竟是雪雀的尾羽。
“好美。”我惊叹一声,低下头去,捏着手里那柄尾羽,使它轻轻打了个旋。
一时竟勾起许多往事。
虽说姜国仅仅亡了两载有余,但我却对姜国的很多事情都记不得大概,只能七七八八记得零星的片段。
例如我幼时懵懂贪玩,某一日听说教我念书的夫子屋中养了只雪雀,便翻墙爬进院里去,拔光了那只雪雀的羽毛。
夫子回来后气得面如土灰,我被吓得不轻,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闯祸了。
本以为在劫难逃,不想罪名却被人自告奋勇顶了去,这才让我侥幸少挨了一顿打。
替我挨打的,是我的伴读。
唔,我曾经好像是有个伴读的。
更多的事情我便全然忘却了。只记得我那时满心愧疚,之后也安生了不少。
待我回过神来,沐沐已拉着我朝持正殿的方向走去。
她还是很气恼前几日寝仪司向陛下告状的事。昨日有宫女告诉她,告状的果然是青娴。
早已过了下朝时间,持正殿冷冷清清,只有一两个打扫的宫女。
我甫一踏进殿门,头顶便不偏不倚晃落几块瓦块,险些被砸中。
果如宫人们所说,这持正殿上的砖瓦总是无故松动,即便修修补补也都无济于事,因此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我扭过头,不远处几只猫獭正怯生生地望向这边,一脸惧意,仿佛真的被皇威所震慑似的。
青娴刚好从台阶上走下来。
见了沐沐,她似乎是早已知道我们要来,扑嗤一声笑了。
“你们呆在这里做什么?”她的面色红润,大概是近来升了职,很是春风得意。
沐沐在我之前先开了口,眼神嗔怒:“卫晞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她?”
青娴先是假意思索,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我何时害过她?”
我问:“是你向陛下告状说,我是昭国派来的奸细?”
她嘲弄地看着我,嗤笑一声:“你们这些昭国流亡而来的乱臣贼子,即便不是细作,也生着一颗细作的心。”
沐沐怒极冷笑:“好,你既这么有骨气,倒不如去善事房求个公正。欺君之罪,也要看你当不当得起。”
青娴却全然不畏惧,轻佻反问道:“善事房?你难道不知道最近宫中在处理异国细作,你们那位初月掌事也已被处置了么?”
我愣了愣,她却已然露出了一副无不讥讽的笑容,洋洋彰示着胜利。
一股怒气顿时从我心底窜上来,我正欲开口争辩,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闲杂人等不可在此造次。”
那语气虽慢悠悠的,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