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苏澜即位起,这等事还从未发生过,令不少文官惊骇得很。
久而久之,宫里竟又起了流言——
说是我夜夜纠缠苏澜,使他耽于美色,无心政事!
这流言也未免太见风使舵了些!过去说他身怀隐疾,如今又变成了一夜几次的昏君——饶是我这种喜欢听八卦的,都看不下去了:
皇帝陛下,他是真的有隐疾。
这自然是他亲口承认的。
某天夜里,忠心耿耿的御连史大人连夜来了寝殿劝谏。
在他身后还跟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美人羞涩,穿着打扮倒是不俗,看起来像是永安的名仕。
然而苏澜平静地看着那位御官,然后说:“我有隐疾。”
我额间的青筋跳上了三跳。
只见素来端庄的御连史大人脸色煞白,被惊得连连后退几步,最后慌慌张张地结巴几句“告退”,便落荒而逃。
苏澜目光一转,又看向我,那双漆深的眼眸沉如渊水,没有波澜。
我怔了怔,有一刹那的恍惚。那沉寂的目光下似乎藏着深而长久的孤独。于是我回过神来,低下眼睛,轻声温语问道:“陛下要茶点么?”
他并未理会我,只转身上榻了。
这件事过后,我生怕他触景伤情,偷偷将那卷《云雨录》放回了东流殿,塞进了某个小角落里。
与此同时,在枕下的纸条沉寂了数日之后,我亦终于收到了新的消息。
读毕这则新的消息,我却震惊异常,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纸上只写着简短的一行字——
在我们来秦国的昭国细作当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6章 前尘5
北国使节遇害,摄政王暴怒,连夜拆了秦边境两座城池。
听清明殿的内侍说,苏澜得知这一消息时,只冷笑了一声,随即命人送书与北政王,直言道要取北国扶风、晋邺两座城池,并派一名大将率了几支骑兵即刻前往边疆。
当然,这些都是数月以后的事情了。
我对秦军不甚了解,但亦知苏澜手下有几员名将。而历久以来,苏澜这番胸有成竹的狂妄更是四国闻名——沙场之上,他从不惧惮告诉敌人要夺取的城池,亦或是要击溃哪支精兵,而最为可怖的是,他总能预料如神地一一兑现。
这份生杀予夺的恣意,是古今多少帝王未能做到的。
四国人皆言,苏澜能有此番成就,并不是平白无故的。
归根结底,这都是拜那天下第一的宝物,浮世珠所赐。
这段往事我亦是从身边的人那里听来的。
在姜国还未亡国,卫姜公主尚居于秦淮时,前来求亲之人几近踏破了淮川。而彼时姜公回绝了所有前来求亲的王公贵族,命令道谁能替他找到浮世珠,便将公主许配与他。
传说浮世珠是俯瞰众生,蕴纳了天涯明月、尘世万景的奇珠,世所罕见,唯有一对而已。
我不知苏澜是如何有这宝物的,只是他未来得及将这筹码交出去,姜国便亡了。
流言说,拥有浮世珠的人会征服它所映出的一切。如今世人皆知这天下第一珍奇的宝物便藏在秦国,藏在这长宫。
世人皆欲求娶姜国公主,除了垂涎公主的美貌,还有另一缘由。
那便是姜国秘术,起死回生之术。传说可生死人,肉白骨。
天下人深信不疑:
得了这二者任一,皆能成就一番大业。
许多被永安百姓捉住的奸细,也都是冲着这浮世珠而来,只可惜刺客芸芸,却从未有人一睹这奇珠的阵容。
不仅武士,甚至连苏澜的亲信侍卫们也皆说未曾见过。而自卫姜公主失踪后,苏澜便对此绝口不再提。
这浮世珠也因此在黑市上名气更盛,不仅引来了更多气势汹汹的暗客,甚至引来了一大批猫獭,它们听说苏澜竟有这等宝物,纷纷收拾家当日夜兼程赶来了秦国,在这里安营扎寨扎了窝,从此赖在长宫不走了。
今日我刚抱着晚间要用的书卷从东流殿回来,走到卧房门前,便见几只猫獭背着包裹一路小跑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
我瞪圆了眼睛,那猫獭的脖子上竟挂着我仔细收好的翠云结。若是被旁人认出是阿遥的遗物,可就麻烦了。
那几只猫獭回头望见我,拔腿便跑。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抱着书朝它们追过去。
这一路追赶到了夜清池畔,四处都不见了它们的踪影,只剩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树洞里垂下来。于是我弯下腰,将那群猫獭一只一只地从树洞里掏了出来。
它们大约是正在午睡,被我揪着脖颈,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与我面面相觑。
我诱哄道:“我的翠云结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嬉笑声,我扭过头,只见路过的几个秦国的宫女正驻足朝我望来,见我这副气喘吁吁的狼狈相,毫不留情地笑我。
我正恍神,手里的那只猫獭却突然挣脱了我的挟制,向我狠狠蹬了一脚。匆忙之中我来不及闪躲,只得笔直地落入池中。
一时她们的笑声更盛。
我的身体不偏不倚砸在了一条虎须鱼的身上。那虎须鱼被我压得一沉,当即淹死了。
我在水中扑腾了几下,一只手扔死死抓着书,另一只手终于抓住它翻过来的肚皮,勉强爬到了鱼背上。其他的虎须鱼们见状,纷纷避之唯恐不及,慌忙散开了。
岸边的宫女还要继续笑我,却被林荫后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们纷纷齐齐转过头去看,接着笑容便凝固在脸上,随即迅速消退,脸色肃穆地鸟兽般散开了。
未及我反应过来,一串脚步声已经临近,接着一抹苍青色的消衣薄影风起云涌卷入我的视线。
是苏澜。
他今日依旧一身绣金淡青玄袍,玉冠束发,更显眉骨高挑清俊。一两个尉官紧紧跟随在后,步伐倒不快。
他注意到了那几个逃散的宫女,惓懒的眼神似是不解,闪过一丝诧异,便转过头,这才注意到了池中的我,顿时皱紧了眉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冷淡,怀疑的腔尾微微上调,那双眼眸里的寒光更是毕现。
我趴在虎须鱼的背上,声音里带了哭腔:“陛下,救命!”
“……”
大概是我给千金贵体的皇帝陛下拂了面子,又或许是他实在难以接受这般不太体面的场景。
总之,在我与他目光相交、面面相觑了片刻后,他便转过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坦然地走开了。
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与那几个尉官闲庭信步地绕过我,踏进了湖边的凉亭。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晚间要读的书,不敢将它泡进水里,被困在池中动弹不得。
苏澜今日来凉亭大约是有事要商榷,他与几个衣冠齐楚的文官在亭中一谈便是好几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几个文官才终于像是口干舌燥了,停了下来。
他们见苏澜这时不经心地斜过脸,皆是一愣,便也都随之慢慢转头,向湖中的我看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便成了一道极为亮丽的风景。
我连忙埋下头,一动不动地趴着,假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苏澜侧视着这一幕,微微扬了下巴,轻慢似的挑着眼眉,远远地向我眺来。须臾后,他慢悠悠地朝几个守卫耳语了几句,两个郎尉远远看了我一眼,便点点头,向我走来。
临近湖畔,我抬起头,那郎尉面无表情,传话道:“陛下命人打捞他珍贵的孤本。”
我瞪圆了眼睛:“那我呢?”
那郎尉却冷着脸,铁面得很,伸出□□,将我怀中的书挑走,简洁道:“自己游上来。”
而我,不仅不会游泳——还一顶一的怕死。
郎尉拿走了书册便回去交差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地飘在湖面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着。
太阳渐渐西沉。就在我又惊又怕,渐渐陷入困倦时,岸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抬眼一看,竟是卫泱。
他正带着一支铁骑卫经过,看样子是在巡逻。
说起来,自那日离开瞬华殿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我立刻抖擞起了精神,卫泱显然也注意到了池中的我,招了手命令后面的骑卫跟上来,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卫泱走到岸边,这才注意到凉亭处的苏澜,很快侧身行礼。苏澜只无动于衷地睨了他一眼,便没什么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又同那几个文官下起了棋。
卫泱便又将目光投向了我。
“你是哪个殿的宫女?”他的面容严肃,声音冷厉,全然不像那日在殿中遇到我时。
我如实答了。他见我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皱了皱眉,随即吩咐后面的人将我捞起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一道阴风冷森森地从背后袭来,而余光里的皇帝陛下,似乎铁青着一张脸。
这个关头,我自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卫泱吩咐几个骑卫下水,将我抱回来。我刚向他们伸出手,天色却突然大变。
池里的鱼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未反应过来,一阵狂风便将我卷入了湖中。
我的身体瞬时被冰凉的湖水淹没。隔着无尽的黑暗与混沌,我似乎听到岸上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却始终什么也没能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