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是在哀悼死去的月兔。
善事房得知青娴没能按时交上牌令,当日便带了一队人来到青娴房中。
青娴面如土灰,本欲辩解,却听领头的执令史冷冷道:“听说你这里藏了陛下被窃走的浮世珠,我等奉命搜查。”
青娴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嗓音道:“大人说笑了,普天之下,谁人曾见过那等传说里的宝物?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又怎可能被人偷去了?连陛下都未曾提起过失窃……”
她的话已然被一阵器物落地的粉碎声打断。
没有人理会她。房中的东西不出片刻便被砸了个精光。
执令史阴鸷的目光一扫,落到台面上,一把抓过那只月兔,阴阳怪气道:“既然到处都寻不到,就该是藏在这畜生体内了。”
未及她反应,那月兔便被□□一挑,撕开了脏腑。
血溅得四处都是,那兔子挣扎了许久,才终于断了气。等到狼藉一地,执令史一行人终于扬长而去。
此后青娴便自缢了。
我有些恍惚。
空旷的持正殿外夜色清寒,更深俱静。
我也不知为何要来这里。大概只是偏室太冷了,冷得我宁愿在宫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也不想再回去。
我已有几日没见过苏澜了。听人说,他这两日皆宿在持正殿。
我抱着膝,眼睛被风刮得生疼,使我忍不住伸手去擦,可才刚刚垂下头,突然的沉闷便潮水般涌来,顷刻将我淹没,让我喘不过气来。
殿门便在这时突然开了。
几个傅卿谈笑而道从殿里出来,瞥见石阶上的我,皆是一愣,放缓了脚步。
后续跟上来的傅卿们也接二连三拥堵在门口,直到苏澜最后穿过他们走上来。
“怎么睡在这里?”
他沉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对上那双幽深薄凉的眼睛。
苏澜皱着眉看我,身上还是未褪的苍青常袍,似是不满,语气淡淡的:“成何体统。”
两日未见,他的气势更加冷冽。可我知道,他没有生气。
我看向他,那双幽冷的黑眸向旁侧不经意地一瞥,几个傅卿便迅速低了脑袋匆匆离去。
我低下头,微微哽住,憋了许久,才终于出声道:“在等陛下。”
他向我伸来的手闻言一顿。袖子擦过我的脸颊,散着清冷的香气,令我安心极了,忍不住蹭了蹭他的手臂。
他僵了僵,仿佛眉皱得更紧了,接着便无情地抽回了手臂。
我瑟缩了一下,拖着浓重的鼻音:“好冷。”
一阵静默之后,苏澜终于叹了口气,俯下身,向我妥协。
“冷还不赶紧起来。”
他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擦去我眼睛下的泪痕,语调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哭什么。”
我闭着眼睛,想要告诉他月兔的故事,又想问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想对他说偏室很冷,想要说的话有很多,可我知道,这些都是注定无法出口的话。于是我最终只能摇了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微弱地开口:
“是太久没见到陛下,喜极而泣。”
苏澜:“……”
作为我在寒风中静坐了数个时辰的回报,苏澜看上去似乎很是愉悦。过去他时常嫌弃我有太多问题,尽管他从不回应。我得不到答案,便总是自言自语着。
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我始翻开一册书的封皮,便听得他沉沉开口,语调甚是漫不经心:“听闻永安城内兴起了大股叛乱,要扶持安乐王燕孙的小儿子歧乐登位,更国号为楚。”
我一愣,下意识地抬了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眸色深湛,那双冷峭的眉眼里满是漠不关心,肆意之极。
我张了张口:“以陛下的铁骑军……平乱定是轻而易举……”
他却眉梢一扬,言简意赅道:“他们是来杀我的。”
我的心口不知为何倏地一紧,脸色微微发白,双唇一时合了又张,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苏澜见我像是被吓傻了,于是凑近轻笑,嗓音低哑沉沉:“晞儿,你是在担心我么。”
他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凑得极近,我的脸便“砰”的一声如熟透的蒸笼般烧开了。
他这才满意似的转身解了外袍,向床榻走去。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再也不敢抬头望他,只好慌乱地低下头胡乱翻着手里的书册。
殿内一时极静。
只可惜这样的静默很快便被我打破了。我虽深刻地认识到了苏澜嫌我聒噪,奈何每次看书时都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
譬如今日这本《北国佳人传》,大抵是出自某位老学究之手,委实令人困惑。我忍不住皱起了眉,抬起头问苏澜道:“听说北国男子可以娶许多个女子,这是真的么?”
“那北国的女子也可以嫁给很多个男子么?”
苏澜听了我的问题,亦皱起了眉,只道:“晞儿,别去想那些莫须有的了。你只需知晓,秦国男子,一生只可娶一位女子便好了。”
我想了想,又问道:“若是日后失踪的卫姜公主回来了,你会娶她做你的妻子么?”
苏澜瞥了我一眼,大概是鄙夷我听了太多捕风捉影的八卦。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如往常那样,只从榻上站起来,收走了我桌上的那卷书册,又拿它敲了下我的脑袋,冷冷道:“这一册以后不准你再读。”
我只好悻悻叹息道:真是可怜了卫姜公主,要同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沐沐对我说,苏寻酒醉后告诉她,浮世珠就藏在清明殿。
她满怀憧憬地对我道,拿到浮世珠,说不定就可以受赏,同我一起回昭国了。
我却有些犹豫,总担心其中有诈。
清明殿是从来没有宫女去过的地方。沐沐是第一个。
哪怕是我们这样从昭国来的奸细,收到的命令里也从来不曾涉足那里。
更何况这消息还是敌国将领放出来的。
对此,沐沐当然也有所顾虑,但她说,苏将军对我很好。他给我唱歌,看我跳舞,还给我讲了许多沙场上的旧事。
讲到这里,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那双眸子如同湛蓝的湖泊浸没了万千星辰,闪耀着永不褪色的光辉。
过去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眼神。
在我的印象里,沐沐从来都是极镇定的。
此刻我见到她那生动的眼神,连我自己仿佛都随她一起沉浸去了那莫须有的快乐中。
她还道:苏将军醉酒时曾拉着她到殿外看星星。他还曾许诺,燕国的夜星更漂亮。若有来日,定要带她也一起去赏星。
诸如种种,她越讲越畅快,仿佛一提到苏将军,她便有无穷无尽的溢美之词。
我想:沐沐这是中了美人计。
但她语气笃定,十分坚决地发誓要带我一起回昭国。我便不好意思将她从这场春秋大梦中拽出来了,只好含混其词地提醒她小心行事,切莫大意。
然而她走神得厉害,大约依旧沉浸在对苏将军的爱慕之中,也不知是否听见了我的话。
想到这里,我沉沉叹了口气,黑夜里望着头顶的帷帐出神,躺在床榻上却如何都睡不着了。
这般翻来覆去一通,我突然察觉到枕下似乎有什么不对。
我将手伸到枕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久违的传令纸。
只是今日这纸条有些特殊。以往都是薄薄一张,寥寥几笔,今日却卷得严密。
我狐疑地打开那卷纸条,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眼皮跳了跳。
它和过去我收到过的所有纸条内容都甚不一样。
我的呼吸一滞。须臾后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老眼昏花了,愣愣地望着上面的字。
上面写着:
杀秦君。
作者有话要说:
长,枪做错了什么!又被和谐了!
第11章 前尘10
我将那纸条卷成一团,烦躁得很,又展开重看了一眼,再揉搓成球,直至那泛白的字迹已被蹂/躏得七零八落,才终于恼怒极了,将它捏成碎片,用力扔进了池子里。
如今苏澜对我不设防,我自是有大把的机会行刺的。
我也不知我这是怎么了。
我明心知这般明里违抗命令,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不出三日,昭国便会命人除掉我。
或许我只是觉得杀他实在是太难了。
行刺毕竟不比杀猪,实则不是一桩易事,更不是想杀便能杀的。
我望着最后一星纸屑终于被池水消没。池水被风拂过,涟漪一圈圈漾开,日光下发着粼粼的光,载着如麻的思绪飘向远处,卷着银辉渐渐消淡。
一条虎须鱼静静漂在水面,背上粘着张纸条。上面潦草书着:
大楚兴,歧乐王。
这想必是昨日苏澜对我说的,永安城内乱党四处散布的谣言。居然已渗透进了长宫,看来刺杀一事他们亦是势在必行。
天下多少人都想要苏澜的命。
而再没有人能比我有更好的机会。
可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左右不过都是死路一条罢了。
兴许是我在这长宫里安安静静地待了这许多年,也终于厌了,不愿再整日活在恐惧的阴霾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