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脚下似乎有一团隐隐约约的亮光。
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的眼前只一黑,便昏了过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虎须鱼:很大,只有长宫夜清池才有的鱼,漂浮在水面上,不会游泳。
夜清池:只在白天有鱼,一到夜晚便清澈见底,鱼也会消失不知所踪,因此得名。
第7章 前尘6
昔日我与沐沐在东流殿念书时,也曾讨论到身后事。
虽说大部分宫女们都信誓旦旦一定要回到昭国去,但我们心里何尝不知晓,自古以来,漂泊异国他乡的刺客,注定只能是无定河边骨,下场凄凉尔尔。
我向来是个怕死之人,怕死之余,还很怕痛。因此,要想死得体面,不是一件易事。
沐沐曾在古籍里见过一味毒药,无色无味,名曰水见。她说,若是真有身份泄露的那一天,她宁愿饮了痛快,也好过被秦人曝尸荒野。
只可惜,我还未来得及想出一种体面的死法,就被扔进这池子里自由生灭了。
也不知我这般淹死了,还算不算得上是为国捐躯。
不知过去了多久,待我悠悠转醒,已是更深露重时。
我半阖着眼皮,只觉一阵头昏脑涨。
一缕淡而清爽的香气钻入鼻尖,扑面萦绕着。身下的触感软绵绵的,如若置身云端。
于是我的视野也渐渐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层层繁复的暗红帷幔。我这才昏昏沉沉地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还盖着一床金丝绣线的华丽锦被。被角被掖得整整齐齐。
我有些晕乎乎的:寝殿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侍奉么,是谁这么周到,真是有劳她了。
只是我身上还是湿的。
唔,我这衣服也不难解啊。
檀红的厚毯上摆着一鼎铜金香炉,一缕白烟腾腾升起,盘旋在浅绛的纱帐间,散发着松雪沉香的气息。
我的视线一抬,映入眼帘的是玄青色的袖袍,以及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苏澜正低敛着眼睫,那只骨节修长的手随意将书册一卷,放在身前。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那册书卷上,接着那只修长玉白的手拈起了桌案上的糕点。
我向那糕点瞥去,晶莹通透,鲜红点缀,光是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苏澜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那本书,另一只手伸向盘中的糕点。
他墨色的眼瞳漆深,隐隐淬着沉星,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见我醒了,他的目光只抬起掠过我一瞬,眸光一转,便立刻又恢复了一片沉静的寒冷。
我不敢再看他,忙翻身下床,跪伏在地毯上。
苏澜看我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却忽然笑了,嗓音泠然:“昭国人都如你这般胆小怕事么?”
我自然不敢答话,将头低得更深了。
他将书一合,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我一愣,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糕点。
“这是谁做的?”我怔忪道。
他的声音清冷无波:
“我做的。”
这……寝殿的厨娘呢?!难道都被他杀光了?
我的神情顿时有些古怪了。
苏澜见我表情的变化,眉间隐隐皱起,顿时脸色一黑。
我心里一惊,鼻尖却嗅到了丝丝缕缕的香气。
只是我的袖子还是湿的,不敢伸手去碰,最后只好缩了缩手,又重新在地毯上伏好不敢动弹。
他见到我一身的湿衣服,似是有些嫌弃。
我在他的目光下瑟瑟颤抖,悄悄缩回手,将湿漉漉的袖子藏了藏,压回了外衣下方。
他却伸手过来,捏住了我的手腕。
我的眼神掠过那只手,他的袖口处沾了面粉。
想必我的手腕一定是又湿又凉,因而使他蹙了蹙眉,又颇为不豫地松开了。
我怕惹得他生气,忙将糕点接过来,闭着眼睛抿了一口。
原来是梅子糕。
不得不说,苏澜的手艺精湛的很。
这梅子糕软糯清香,酸甜爽口,还散发着丝丝的雪香味。
我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好甜!”
他看着我,不言不语,又拎起了那卷书,坐回了书案前。
陛下要看书,我岂能在这里干看着。我连忙站了起来,走到书案边:“陛下,我来为你念书。”
他却瞬时将书一卷,把我的手敲开了,嫌弃道:“手拿开。”
我立刻红透了耳根,悄悄抖了抖残留着些许糕点屑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一转眼却瞥到他唇畔似笑非笑。我顿时有些羞愤,这有什么好笑的么!
苏澜不再说话。我规规矩矩地候在一旁,看着他目不斜视地读着手中那本《策论》,不免心猿意马了起来。
过去曾听别的宫女说,陛下视力极佳,即便是在夜里也能一目千里。想来之所以要命令侍女替他念书,也是因为爱惜双目。
我一面胡思乱想着,目光扫过他手里那页书,上面正写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我愣了愣。局势诡谲多变,自上回接到消息说周围的眼线里有叛徒,我的枕底已许久未曾收到过纸条了。
算起来这回已断了足有一个星期了,虽不能说是罕见,但总让我惶惶不安,唯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的思绪飘向很远,不经意间轻声脱口:“四国总有一日会合一的么?”
话既出,我才回过神来,见苏澜侧睨了我一眼,那道目光深冷幽静。似乎是我扫了他的兴,他合上书,皱了皱眉:“话多。”
我打了个冷颤,正欲谢罪,他却突然发话了:”寝仪司的女官说你是昭国的奸细,你可知道?“
这发问实在是猝不及防。
我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无措地”啊“了一声,顿时全身僵硬起来。
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直视着我。
我的目光对上他的。
那双眼睛沉如渊水。我的四肢血液逆流,手脚冰凉,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没想他见我这呆愣的表情,却突然笑了。
我不知他在笑什么,只好一头雾水地保持着刚刚的那个姿势僵立着。
“罢了。”他敛起唇角的笑意,“逗你玩的。”
我这才稍稍有些回过神来。
苏澜瞟了我一眼,径自脱了外袍,走向纱帘内:“退下吧。”
我抖着嗓子,应了一声,收起桌上残余不多的糕点,便抱着食盒退下了。
苏澜向来是不吃残羹冷炙的。
因此剩下的糕点便都任凭我处理了。
我趁着夜色敲了敲沐沐的房门,便见她披着衣出来,见门外是我,月光下她的两颊酒窝浅浅。
我递上手中的食盒。她却惊叫了一声,讶异地问我:“卫晞,你的手怎么了?”
我懵里懵懂地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从方才起便抖得厉害,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以致盒子里的糕点都碎了大半。
“沐沐。”我说。
我的嗓音听上去沙哑极了,冰凉的手脚泛着一阵阵无法退去的酥麻。
“陛下他方才问我……是不是昭国的奸细。”
沐沐顿时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你……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摇了摇头,又告诉她:“陛下只说那是寝仪司传出来的玩笑话,便放我走了。”
沐沐的唇毫无血色,苍白着脸色追问:“寝仪司?那里除了青娴还能有何人?”
我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糕点递给她:“给,陛下做的。”
她的眼神却更加微妙了:“陛下做的?”
我点了点头。
沐沐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盒子里的碎糕点此刻弥漫着雪香。她拈起一小块尝了一口,脸上立即生出了红晕。
“这是秦国特产,梅子糕。”她说。话音都比方才柔和了不少。“你可知这雪香气息从何而来?”
我摇了摇头。
雪本是无色无味的。但若沾染了人或动物的鲜血,便会散发奇异的香气。而这梅子做成的糕点能有如此独特的芳香,便很是奇妙了。
沐沐道:“辛梅长在雪荆枝上。秦人采梅时,会先将自己的手指在荆棘上扎破,是以采出的梅子便都如这般芬芳四溢。”
我知沐沐提起这个是为了缓和气氛安慰我,便也放松下来,有些释然了。
我们两个骤然沉默下来。
片刻后,沐沐忽然开口:“明日我要被调去清明殿了。”
我一怔。
近日异国来的宫女都被重新安排了职务。只有我的位置却是安然无动,大概大宫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顶替,又怕忤逆了苏澜的意思,因此才没有调配我。
这大概都是因为上回使节遇害一事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依我看来,这秦人实在是内心矛盾得很。既如此忌惮别国送进帝王宫里的侍女,却又不舍得送自己的儿女入宫做差,只好想出这些个折中的法子,侥幸地企盼着这些异国人良善,不会谋害他们景仰的秦君。
我叹了口气,却又听到沐沐接着说:“初月掌事不见了。”
初月是持正殿的掌事。上回我替沐沐顶差,她还道要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