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秋堂没带水囊,嗓子快冒烟,也没那个脸去讨温泌的水囊,他费力地说:“遥辇氏俟斤死了,就剩一个独女,再不赶紧联姻,八部要乱了。”眼睛一转,他贼兮兮地笑道:“要不咱们去半路把奚部首领可度杀了,把这门婚事搅黄。”
温泌道:“不是长久之计。你杀了可度,还有别人。相比奚部,契丹势大,更该提防。”
容秋堂抓了抓头,又冒出一个主意,“要么在营中找几个英俊健壮的番兵,去把遥辇氏那个女人勾搭到手,吹一吹她的枕边风,兵不血刃收服契丹,怎么样?”
温泌笑骂,“做你的白日梦!”把水囊丢给他。
容秋堂接过水囊,没急着喝水。他满肚子歪主意,这会正在兴头上,一时得意忘形,跟着温泌起身时,大大咧咧将他肩膀一揽,笑看温泌道:“也是,一般的士兵,谁有那个能耐收服遥辇氏?谁保他去了契丹不变节,不会反咬咱们一口?我看,你亲自出马还差不多。”
温泌肩膀一甩,把容秋堂推的老远,水囊也夺了回来,“放屁。我闲着没事干?”
容秋堂也没当真,只是温泌刚才那一推,抗拒意味明显。容秋堂勉强一乐,低头跟着温泌慢慢走下石阶。温泌回头看他一眼,把水囊递过去。容秋堂摇摇头。
温泌诧异地掀起一边眉毛。
“避嫌。”容秋堂淡而无味地一笑,“我还要娶老婆呢,总不能让别人说闲话吧。”他有意无意离温泌远了一点,脸色端正起来。
温泌知道,容秋堂有意要等弥山老婆服完丧后,娶她进门。他无言,举起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井水,望着居庸关内外如翠浪般起伏的飒飒林叶。
两人下了居庸关便分道扬镳。容秋堂去弥山家里看他儿子,温泌独自回到节度使府。杨寂正在堂上袖手发呆。一听温泌回来,他把左右人等喝退,关上门,将手中握的汗湿的诏书递给温泌,“你看吧。”
温泌低头看了几眼。门窗紧闭,室内光线不足,他的浓黑的眉毛眼睫都沉浸在了昏暗中。唯有抬眼时,眸中那一抹锐光刺心的冷淡。
“这是什么?”温泌没看完,径直问杨寂。
“太后亲自下了懿旨,判了你和公主和离。”杨寂说,顿了顿,又道:“诏书上说……”
“知道了。”温泌道,对那些连篇累牍的内容不感兴趣。他把诏书卷起来,放进匣中,往柜格顶层一撂,吝于多看一眼。
杨寂觑着他,“事情是太后先提的,武宁公主点的头……毕竟你是被蒙在鼓里,若是不愿意……”不愿意,还能怎么着?杨寂知道自己在废话。都传召天下了,难道要杀进京逼太后收回旨意?
“愿意!怎么不愿意?”温泌突然说,满不在乎。他转而问道:“神策军一事,你怎么看?”
话题转的太快,杨寂有些始料未及。预备好了要承受暴风骤雨的,谁料如此风平浪静,他张嘴愣了一下,然后说:“我看,这事固崇不会善罢甘休。”
温泌微微一笑,翘腿坐在椅上,“还是死的人太少。”他隔岸观火,唯恐天下不乱。乱了好,乱了解气!
“我隐约还听说这么个话。”杨寂挨着他坐下来,眼波闪动,“东川节度使伏沛要进京了。”
温泌哈一声,脚蹬地,椅子腿晃晃悠悠抬起来,嘎吱响,他眉飞色舞的,“郭佶干的好事?”
杨寂乐呵呵,“不是他是谁?”
“陛下还没大婚,正经国丈都没当上,他动作倒快。”温泌哧一声笑了。
第6章 庭前弄影(六)
郑元义趁夜色登上含元殿旁的角楼。他熟门熟路,轻易避过守卫和灯火,到了独属自己的方寸之地。他得势时来,失意时也来。
含元殿望北,沿着龙尾道,是丹凤门沉郁凝重的剪影。借着夜色的遮掩,他有恃无恐地俯瞰外朝。换成白天,还能窥见丹凤门之外整个京都的浮浮人烟、寥寥红尘。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他在长安之巅。
他把目光转回内朝。相比对外朝的热切,他探索内朝的目光是漫不经心,兴致索然的。幼时入宫,内朝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他都烂熟于心。自银汉门初入禁廷,掖庭南隅内侍省,他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此度过……在夹城、永巷间穿梭时,他日复一日地伛偻着身形,目光低垂,迎来送往,都须仰视,而天际遥不可及。
依稀瞧见宫道上有粗服的杂作寺人弓腰塌背踽踽而行,他一惊,以为看见了昔日的郑元义。眨一眨眼,却又人迹全无,方知自己眼花。
鼕鼕的鼓声自宫内乍发,如水波般徐徐荡开,宫城、皇城各处的报时鼓相继擂响,伴随大钟、铜锣,梦中沉酣的京都苏醒了,五更鼓的余韵拉扯着稀薄的月色渐渐沉落。
天快亮了。郑元义拎着袍角,两袖生风赶至东内太后的居处。
固崇不住掖庭,多在太后寝殿一侧的耳室居住。郑元义赶来时,固崇正被几个小内官服侍洗漱。郑元义躬身施礼,小内官们嘴上和固崇说笑,明里暗里把他往外推。跟随清原公主刚回宫时,他们对他是很巴结的,谁知清原公主为和离一事和太后闹得两相厌憎,他为丹凤门武选连日奔波却功亏一篑,太后大为光火,连带固崇也被迁怒。到底太后看着清原公主的面子,没有降罪,但他在内侍省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人都恨不得来踩一脚,比当初被朝臣群殴时还不堪。
郑元义脚下稳如磐石,背抵着门扇,对固崇殷勤赔笑,“阿耶,孩儿来伺候你穿靴。”
固崇坐在榻边,两手放在岔开的双腿上,眯眼看着郑元义,“你来。”他冲着郑元义抬了抬脚。
郑元义喜出望外,忙不迭答应着走上来,跪地捧起固崇的脚。
太后精神衰弱,听不得杂音,固崇的靴底又薄又软,他的脚也是,软绵绵的没有骨头。刚起来的人,衣衫皮肤上还残留着长夜沉淀的腐气。固崇年纪大了,腐气更重。也或许是有几年没有这样伺候过人了,郑元义不甚习惯,他屏息,掸了掸固崇袜底的尘埃,“这袜子脏了,换一双吧。”他抬眼问固崇。
“阿耶。”郑元义惊慌地呼唤一声。他被固崇踢翻在地,那只没有着袜的,苍白冰冷的脚就踩在脖子上,像条凉滑的蛇缠上来,扼住了他的呼吸。
小内官窃笑不止,手一歪,连铜盆打翻,洗漱过的水浇了郑元义满头满脸。
固崇的脚踩在郑元义脸上,他狠狠一捻,□□着他的鼻子和嘴巴。
郑元义被水淋得睁不开眼,在固崇抬脚的空隙,没命地叫唤:“阿耶!”
“闭着嘴干什么?”固崇哼笑,“阿耶的脚臭,没有清原公主那样香喷喷的,是不是?”
郑元义一腔豪气,毫不犹豫地大喊:“阿耶是儿的生身父母,儿给阿耶尝粪问疾,和血为丸,都甘之如饴!”
固崇哈哈大笑,脚趾在郑元义嘴唇上一揉,“张嘴。”
郑元义不敢问,乖乖张口,固崇瞧了瞧他的豁牙,说:“牙掉的不够,还没长教训。”
固崇一抬脚,郑元义立即翻身起来,抹着眼泪道:“我长教训了,也知错了!孩儿愚不可及,自不量力,好好一桩喜事搞砸了,给阿耶丢脸了。”
固崇蹬上靴子,瞥一眼涕泗横流的郑元义,摇头道:“你当神策军是块好肥肉?想也不想就急着吞,也不怕烫嘴?要不是忌惮我,你莫说牙,连命都没了。哼,我当初随口一提,就把你给试出来了。”他一副惋惜心痛状,“你也不算蠢,只是性子太急,清原公主还怂恿你?我看她也一样,年轻不懂事。”
郑元义不住口地恭维:“是,儿年纪小,眼皮子浅,哪能及得上阿耶万分之一?”固崇把他当脚下的泥,平日不稀罕和他计较,这次大为光火,是痛失神策军的缘故,郑元义心里有数,嗫嚅道:“神策军黄了……”
固崇道:“谁说黄了?”
郑元义不解。固崇抬一抬手,左右随侍的小内官退了下去。固崇落座,郑元义知道这是还打算把他当心腹的意思,他暗叫侥幸,忙凑上去,“阿耶教我。”
固崇瞟他一眼,却笑了,“我先问你,清原公主因何与武威郡王闹翻了?”
离得太近,固崇眼睛隐现的皱纹都展露无疑,郑元义细长的眼角一扬,嘴巴一撇,“好像……武威郡王对殿下动手……”
固崇半信半疑,“没别的?”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固崇舒口气,直起腰,“就这个?”他不屑一顾,“清原公主那个脾气,也是自找的!”要真是这样,那的确是再没有和好的可能了。武威郡王那里没戏了,总得给她找个去处。固崇思忖着。
郑元义不眨眼地看着他。
固崇眼睛一转,对着郑元义心怀叵测地一笑,忽道:“神策军这事,也不算彻底没戏——当下么,就有桩差事给你。”
“儿听阿耶吩咐。”
“陇右兵与禁军斗殴以致死伤,御史台已有公断,罪责皆在陇右兵,政事堂请太后将戴申及属下全体降罪,这道旨意,交由你去陇右兵营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