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你快走吧。”太后赶他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概是嫌太后还不够糟心,早膳后,吉贞来给太后请安,索性直接张嘴了,要替徐采求官。太后当然不肯,含糊其辞地骂她几句不知分寸,目无尊长,当即召集人马,气冲冲地离寺。
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传固崇。太后琢磨了一路,劈头便对固崇道:“七娘越发大胆了,我被她闹得心乱,想要将徐采治罪,贬他去外地,如何?”
固崇摇头,“不过才一次,太小题大做。这会莫名其妙治他的罪,更落人口实了。“
他一反驳,太后就没了主意,“那怎么办,难不成真给他官做?岂不是更替他们造就便利?“
固崇道:“徐采私自见公主,无非也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既然如此,太后索性做个好人,赏他个官做,兴许徐采就此感激太后,疏远公主了。“他倒真有心笼络个徐采,把他塞给太后,省的这个又蠢又馋的女人整天盯着自己,搞得他束手束脚。
停一停,固崇又道:“这事情,在殿下,不在徐采。他一个臣子,殿下不传召,怎么敢随意出入殿下居处?此刻至关重要的还是把殿下尽早送回范阳。“
太后没好气,“她不肯走,难道我把人打晕了押出宫?“
固崇笑了,“倒也不失一个办法。”
太后身子一扭,白了固崇一眼,“你说笑话吗?”她愁眉不展地沉思了一阵,不大确定地说:“阿翁,我现在想着,还是让他们离婚吧。省得她作天作地,闹出笑话来,范阳要借机发难。当初戴申为何举兵,难不成你都忘了吗?”
想到京都被朱邪诚义攻破那次,二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太后没好意思骂吉贞是红颜祸水,只含泪道:“阿翁,那样的事,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固崇叹道:“她不回范阳,一直待在宫里,奴只是怕她忤逆,给太后徒增烦恼。”
“儿女是冤家。”尽管固崇明里暗里各种反对,太后一反常态地坚定起来。她起身,“你和我去政事堂,我要问问几位相公此事该怎么办。”
去了政事堂,太后大失所望,对武威郡王与清原公主和离一事,所有人一致反对。太后很扫兴,气鼓鼓道:“这门亲事,是家事,而非国事。父母做主,轮不到朝臣置喙。若武宁公主舍不得这个儿媳,此事就作罢,否则,也没必要上赶子讨人家的嫌了。”当即遣使往冯家问武宁公主的意思,武宁公主也没客气,回禀称“任凭太后做主”、“我的意思即武威郡王的意思”。
太后得了口信,叫了吉贞来,赌气似的,将武宁公主的话一字不漏转达给吉贞,然后说:“你婆母和驸马都没有挽留的意思,现在只看你的了。”
吉贞坐在太后殿上,手里将一柄纨扇摇摇晃晃,闻言,她事不关己地一笑,说:“我的意思,太后早知道了,怎么还问?”
太后顿时火冒三丈。她为了吉贞的事急得乱乱转,吉贞倒轻松自在!她拍案而起,大声道:“离吧离吧,早离早了事。这次遂了你的心,不许再胡闹了。等过两年息事宁人,看上谁就直说,召他做个驸马。你好好的,我无愧于先帝,也可安心地去死了。”
吉贞不痛不痒道:“谢太后。”
太后哼一声,见吉贞还坐着,“怎么还不走?”
吉贞解决了一桩长久来的心事,浑身无力地坐在椅上,脑子有片刻的空白,随即清醒过来,懒懒道:“我还想跟太后求个人……”
太后怒道:“要是那个徐采的话,你不要想了!”
“跟徐采有什么干系?”吉贞睫毛一眨,无辜地说,“右监门卫的戴庭望,原本做陛下伴读的,太后把他拨去我那吧。”
戴庭望太后是记得的。这会她自觉颜面丧尽,也忘了矜持,直接道:“他才十四五岁个半大孩子,你要他干什么?”
“可不是,”吉贞坦坦荡荡,笑着反问:“他才半大孩子,太后担心什么?”
太后被她问得老脸一红,搪塞道:“他是皇帝那里的,你不去跟皇帝讨,问我干什么?”皇帝那里,肯定不由分说,连夜放人。太后哪管她要戴庭望干什么,反正不能授人以柄,让朝臣以为她堂堂太后,亲自给公主招纳面首。
事已至此,太后快刀斩乱麻,在千秋佳节前夕下诏。朝臣和百姓必定要议论的,不过翌日便是丹凤门武选,热闹起来,也就把这桩糟心事弃之脑后了。
判定和离的诏书很费思量。太后召集诸公磋商许久,最终议定,为免得罪武威郡王,把和离理由全推到清原公主身上——反正她这会满身流言蜚语,虱子多了头不痒!太后诏曰:清原公主自下降以来,与驸马性情相左,诸事违和,又与婆母素日不睦。先人灵前顶撞尊长,十分悖逆,太后特旨申斥,并判定武威郡王与清原公主相离,自此男婚女嫁,各无挂碍。
在诏书里公开把吉贞骂了一通,太后很觉得解气。待发落旨意,她精疲力竭,亲赴太庙,为先帝奉了一炷香,告罪之后,双掌合十,呢喃道:“陛下,求你保佑,明日丹凤门武选,不要再出岔子了,我再受不住了……”
元龙九年,与太后而言,延续了元龙八年的不幸。
清原公主与武威郡王和离一事,百姓还没来得及热议,丹凤门武选一事彻底搞砸,闹得人仰马翻,大多数人都回过味来:南衙北司、内侍省与政事堂,已经势同水火,两年前徐度仙触怒固崇而遭贬斥一事,只是一个隐晦的开端,预示了元龙朝被神策军所引爆的长达数年的激烈党争。
朝廷有异动,各个藩镇的消息并不比京畿官员迟滞。
春末夏初,草长莺飞。进奏官曹荇的密信抵达范阳节度使府,容秋堂正练兵回来,在院子里舀井水洗脸。他那张雪白秀气的脸,被冰冷的水一激,冻得白里透红,珍珠似的水滴挂在下颌。从胳膊缝里瞥见杨寂,他跳起来,随手在身上一抹,哈哈笑道:“总算来信了,我先看我先看!”
杨寂躲不过,被他一把将信抓走。见容秋堂难得这样活泼,他一笑,也就任他去了。
“曹荇怎么说?到底怎么回事?”丹凤门下士兵闹事,他们都大致听说了,只不知道前因后果。容秋堂打开曹荇的信,两人迫不及待凑到一起。
一行字还没看清,一只胳膊拦路而来,从后面连信带封皮都扯走了。
“小心呀。”容秋堂嘿一声。
“天泉。”杨寂回头唤温泌。
温泌一手拿信,快步走到马前。他翻身上马,执辔轻叱一声,转而俯视一眼两人。他穿着窄袖紧身胡服,很利索,很矫健,是要出门的打扮。容秋堂看他眉扬目展的,没有发作的迹象,遂笑着上前一步,要来讨信。
温泌锦靴一抬,容秋堂慌忙退开,温泌却没有要踢他,只是一夹马腹,“驾”,他轻叱一声,对杨寂道:“我出去走走。”
杨寂心事重重地点头,“早些回来……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温泌点头,在马上一边看信,一边走着。
容秋堂见状,骑上另一匹马赶了上去。搁往日,他还有胆子跳上温泌的马,和他打打闹闹,有时温泌踢他下马,有时也就任他去了。最近几个月温泌总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不敢造次,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不时看一眼温泌的脸色。
温泌读完信,烦躁地瞪他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
容秋堂笑嘻嘻的,指指他的手,“信上说的什么?”
容秋堂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温泌也不好再拉着脸,只能说:“丹凤门武选当日,陇右兵和禁军因口角打起来了,死伤了不少人。”
容秋堂嗤笑一声,剑门关一役,他对陇右军是真心不服,“一群败兵之将,进了京城,气焰还这么嚣张。”
显然这事有人暗中设计,推波助澜。武选不了了之不提,翌日朝臣便奏称陇右兵性情暴戾,难以约束,创立神策军更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更别说要把军权交到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手上。
“太后想借武选把陇右兵和禁军打乱,再从中精挑细选,培植自己的势力。如今南衙反对,禁军置身事外,一支陇右兵,三四万人,全是叛军降将,让他们屯兵北司?”温泌扬鞭,震碎了遍洒满身的金光,他转过头,对容秋堂一笑,“怕太后和陛下在榻上要夜难安寝了。”
这一笑,毫无芥蒂。容秋堂如久旱逢甘霖,顿觉浑身一轻,哈哈大笑:“这帮老棺材瓤子,宁肯自己吃不上肉,也要把皇帝的饭碗打翻。真好样的!”
两人嘲笑着皇帝昏庸,朝臣奸猾,一解心中窒闷,纵马疾驰至居庸关下,弃马徒手登上关隘。半人高的城墙外,正是浓翠欲滴的峡口。温泌吐了吐满嘴的尘土味,把乌梢收起来。清风拂面,山峦间郁郁葱葱的林木仿佛万顷碧波,惊飞的林鸟奋力飞向天际,在山尖盘旋。
“最近关口有不少契丹人鬼鬼祟祟,抓了几个,说是契丹有意和奚部联姻。”温泌坐在石阶上,喝了口水,“有奚部为虎作伥,遥辇氏又要来兴风作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