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濯顺着台阶下来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疲倦沉重,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何敬瘦弱,被绑在木架上,头发缭乱,泪痕纵横,这是施以酷刑时没忍住的热泪,旁边是一桶盐水和一个架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凶狠硕大的刑具,让人眼皮子发怵。
魏濯脸上拢着阴影,看着这荒诞凌乱的场景,“拖了这么久,到底想说什么。”
何敬撑着掀了掀眼皮,嘴角淌下一行血:“你输了。成大事者不可为情所困,更不可做到如此地步。”
魏濯抵着椅背,松散答道:“心甘情愿。”
“我抵死不说呢?”
他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扶手,身子前倾,低着头厉声威胁:“本王身上负了无数人命,也不差陶雀门那数百条。”
他突然抬眼:“陶雀门还有谁?程贵妃,程嵘与,魏映仪……”
何敬笑了笑,胸腔起伏,觉得自己的笑声震得耳膜发疼,“陶雀门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殿下被阮姑娘区区顽劣的美人计给迷倒了。”
魏濯知道那不是美人计,“当初为何送她进来。”
“为了靠山。”何敬无比平静:“这里,算是整个大魏最安全的地方了,将来也可过快活日子。”
“既然如此,本王以万金聘娶,告天下人所知。”
“就是因为这个,阮小姐更不可能归还给殿下了。”
魏濯完全没了耐性:“到底为何!”
“殿下去过皇宫了?”何敬从缝隙中窥见一丝细微的光亮,“可否见过九公主,忘了告诉殿下,九公主也是我陶雀门的人。”
“你不说实话,便一并杀了。”魏濯已经走至门边,差一步就要迈出去。
“也忘了告诉殿下,九公主闺名阮阮。”他说这话时气若游丝,魏濯仍是听到了最后二字。
他折回步子,以为自己累极,竟然听到了幻声。看了眼锁链缠绕的人,“刚才说什么?”
何敬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九公主闺名,阮阮。”
话落下,他半眯着眼,富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尊贵的殿下,只见他面色一点点崩塌,是错愕,是怀疑,是面如死灰,又是失魂落魄,无数复杂猛烈的情绪一点点砸过来。
冰雹一般,兜然而至,如同陷入极寒之地,魏濯全身冰凉,胸口却如火烧一般灼热不堪,喉中腥味浓郁,胃部的绞痛感抽搐难耐,再也隐忍不住。
他眼睛里像藏了深渊,身子微有坠意,往后靠,抵着背后那堵冰冷的石墙,承受着身心各处激烈的涌动。
煞是精彩!这是失控到顶端了。
何敬剧烈地咳嗽,笑地癫狂:“殿下当初是如何对待九公主的,只怕是也忘光了,你向来绝情,这点小事从不放在心上。”
魏濯一把掐住他的喉咙,拇指端压着一股狠力,声音已经梗在喉中,暗哑危戾:“你再说一遍,魏姝仪,叫什么!”
“魏姝仪,又叫阮阮,姓魏,魏阮阮。”
春雷乍响,滚滚轰声延至天边,闪电从层层乌云之间劈开,亮地刺眼,在这暗沉荒败的世界划出一道鲜明的界限,像风,掀开了她层层包裹着面孔的轻纱。
他从不好奇那层纱下的面孔,却未曾想到有一天,会以这种荒唐至极的方式知晓,抽口气,都满心满肺地疼。
怪不得漫天大雪二人初见的时候,她就揣着满心的慌乱。
魏濯伸手压住胸口,腥味越发浓烈。
地面上已然湿成一片,青石板的水波荡漾至周边泥土,渗进土壤。
江阳茂一瘸一拐地撑开一把伞,他刚才见殿下都要把人给掐死了,上前去拦,却不知一个人耍起狠来力量如此之大,竟然可以把他甩到墙上,也幸好他着地的姿势无误,没有受很严重的伤。
亏得须寒及时赶来,跟暗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的手指掰开,救了何敬一命。
也不算是救命,如果不是殿下最后自己松了手,何敬依然活不了。
现在想想仍是心有余悸。任谁能想得到阮小姐便是九公主?真是天大的误会,果然古今真言皆不是虚无编造的,风水轮流转,九公主曾经尝到的心酸,这下也落到了殿下的面前。
但是,两次赐婚又退婚,殿下亲自盖上九公主南下和亲旨意的玉玺,那些年九公主受过的冷脸,这种局面当真是为难解,殿下,唉……
魏濯负手站在房檐之下,看着院中那角梅树,花已败落,开地正盛的时候,她还在身边,瓮声瓮气地说:“好看的梅花,做出来的梅花饼也会好吃。”
就因为那句话,他才没把这棵树给砍了。
第一次退婚,是所谓何事,魏濯已经忘记了。
对小姑娘是平地惊雷一生难忘的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极为寻常还带着些松散的一天。
他只记得,当时的自己略有高兴,因为那道赐婚的旨意被魏皇给收回了,之后再也不用怕被那个小丫头缠着,只是命令身边人,说以后九公主再来,就随便打发两句男女有别之类的言语,好让她彻底死心。
可那日之后,她并没有来过,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而自己身边清净不少,不再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软糯的濯哥哥。
半月之后,纯贤皇后从南楼城墙上方一跃而下,那个娇纵非常的小丫头再也没了庇护,被禁于姝仪宫长久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同年,他去往琼州,一去便是七年之久,七年间,也不知她受没受别人的欺负。
再归来时,听说他的前未婚妻也被关了七年,幽禁在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中。
小姑娘隐瞒身份在他家中住下,跟年少时的纠缠截然相反,一次次避他如洪水猛兽,安静又乖顺,收起了那些年的碎碎念和凌厉的小爪子。
她变了许多,变得会隐忍情绪了,也变得会收敛委屈了,明明心中那么炙热的一团怒火和怨愤,在他面前愣是压了下去,佯装以前的事情从未发生。
那些忍不住的,大概就都发泄出来了,不知是冒着怎样的心情发泄的,忐忑不安,还是惶恐害怕。所以,他偶尔也觉得小姑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现在看来,当时是真的憋不住。
那么一个天之骄女,在他这里倒是受尽了委屈。
魏濯数不清自己对魏姝仪这个名字表现过多少次厌烦,只知道,他每表现出来一次,就将人推地更远了些。
此刻五脏六腑都拧巴在一起,对他的小姑娘伤害最深的不是别人,没想到是自己。
第一场春雨下的不小,雨滴硕大,连成珠帘一般往下坠,阮阮坐在湖心的亭子里避雨,偶尔窜下来几只飞鸟掠到水面上衔鱼。
喜蕊在旁边看着天抱怨:“走到一半怎么下起雨来了呢,公主,您刚泡完药浴,吹不得凉风,还是放奴婢回去找伞吧?”
阮阮怕她淋雨得了风寒,伸手拉住了人:“再等一等雨势就小了,我们一起回去。”
“公主,那您裹紧衣服,莫要着凉了。”
“好。”阮阮听话地紧了紧衣领,双手也跟着缩进头纱中。
远处,江阳茂提声:“殿下,那是九公主身边的宫女,叫喜蕊,她们似乎是没带伞,在亭中躲雨。”
魏濯看着那层头纱,整日整日地不见太阳,若他当初娶回了家,现在也不用如此守在一棵树下远远看着。
“瑾王殿下?”
魏濯应声看过去,见来人一袭银灿灿的白衣,手中甩了一把折扇。
江阳茂拘礼:“五皇子。”
五皇子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看谁呀,九皇妹?”
五皇子的脸色刹变:“你又想对她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更了这章,深夜就不放送了,下章明天再更哦~
第51章
魏奕怀最近很是嚣张,常在皇宫内院里晃悠。
因为他的死对头三皇兄魏奕安被人给打了,打他的人是顾王府的世子顾明衍,几招下来,把人揍得那叫一个鼻青脸肿,恐怕半个月都没法出来见人。
没了死对头的没事找事,他这些天过得顺风顺水,逍遥快活,松弛的日子总是不好的,偶尔也会让自己陷入两难,比如现在,他刚叉着腰,呲牙咧嘴地对魏濯吼了一声:“瑾王殿下是吧?本皇子告诉你,以后离我九皇妹远点!远点!!”
刚吼完,人紧跟着就后悔了。他吼的可是父皇都对付不了的人,人家一个手指头都能把自己弹飞,说不定待会儿的自己比魏奕安还要惨。
但这位瑾王殿下倒是没怎么着,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湖中心凉亭里的九皇妹看。
他身边的小侍卫急了眼,瞪着他,“五皇子,慎言!”
魏奕怀立刻弯了弯腰:“失礼失礼,本皇子方才情绪激动,那些话都不是真心实意的。”
江阳茂捂了捂脸,也是恨铁不成钢,堂堂大魏五皇子,别的不行,认错认怂倒的速度倒是达到了一种极高的境界。
雨声淅沥,天色阴沉沉的,魏濯的心思也极为低沉,他收回视线,转而投向旁边的魏奕怀,“五皇子和九公主倒也是兄妹情深。”
“那是自然。”魏奕怀连连称是。
“她年幼时……”魏濯本想开口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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