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直至此刻,他知晓急到满嘴血泡的难关是被凉烟解决时,心里头终于有了动容,望着跪坐在兽皮上,清瘦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的少女,重新有了认知。
他记忆里的女儿,仿佛前不久还是那个抚琴作画,弱不禁风的大小姐,今日里,却已是能替他分忧解难,当真不输给任何儿郎。
“父亲。”凉烟见凉云天只怔怔不说话,带着怯意轻声叫道,她此次鲁莽行事,还是怕惹父亲不高兴的。
凉云天醒过神,坐至凉烟身旁:“自己的女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这做父亲的,却是后知后觉,现今回想起来,发现我竟从未给过陪伴,父亲这个身份,我做得过于失败。”
父亲以前总是肃冷的,每次回府,也不会有单独的时间来伴她。自言习武后,他才稍稍多了点话语,也愿拿出时间来教导,眼下见父亲言语神态里多出几分亲近来,凉烟心中欢喜:“父亲莫要这样说,相比较陪伴,您更是榜样,在我心中是一份指引,这便足矣。”
凉云天声音温和下来:“有了粮食便是最大的保障,我争取着早日败退嘉盛,到时兴许能一同回京都庆新岁。”
凉烟想到了母亲和桑儿,许久未见,想念得紧,笑着应声:“好。”
凉云天很快便离开了营帐,没多久前方战鼓擂响,冲锋声震天动地。
两方厮杀持续到天黑才停歇,营帐外头陆续有了人声,凉烟在帐内歇了几个时辰,正准备起身出去,却是有人掀了帐幕,是墨莲生,正笑着望过来:“三弟,我把你二哥领过来了。”
宴星渊银白甲胄上满是血污,头发也是微有散乱,看来是直接过来的,凉烟赶忙迎过去。
“二哥怎不先去换件衣裳?”
宴星渊行进来,径直解下身上脏污的甲胄,靠拢后又加快了一步,一把将凉烟紧拥。
凉烟愣住,她相比较宴星渊矮上许多,整个脸直接被捂在了胸口处,能感受他非常用力,一时闷住口鼻,说不上话来。
“莲生与我说了,你为了借粮,去了彝安。”
凉烟被闷得心慌气短,只能抬手去推,宴星渊却是抱得更紧。
“莲生还与我说了,你这般用心,不怕死地赶去彝安,是忧心我在前线的仗难打。”
墨莲生在一旁瞧见凉烟不断挣扎的模样,忙帮着手去拉开宴星渊臂膀:“二弟,有你这样抱人的吗?三弟都快要被你抱闭气了。”
宴星渊这才松开来,将手扶在凉烟身侧:“阿桑,有你这般的兄弟,我心甚欢。”
世间每一份真心相待,都尤为难得,宴星渊孑然一身,更是习惯了任何事都独自面对,造就了他孤冷傲然的性子,如今知晓他这三弟竟如此重情重义,头一遭心里有了热意。
凉烟何曾想过孤高如天上月的宴星渊竟会主动抱人?她扭头冲着墨莲生抽动嘴角:“大哥,你都跟二哥胡说八道些什么了?”
墨莲生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巨细无遗都说给你二哥听了,还有你跟那个闇月楼楼主的事,我也一并说了。”
凉烟都快要翻白眼了,到底是巨细无遗还是添油加醋啊?她什么时候说过去彝安借粮是为了宴星渊了?还有提起云九?从他这大哥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果然,宴星渊扶住凉烟双臂,一副仔细斟酌用词的模样:“阿桑,你和那闇月楼楼主,当真有断袖之情?”
凉烟忍不下去了,直接推开宴星渊就去揍墨莲生:“大哥,你瞎三话四简直是够了,断袖之情你都能扯出来!”
墨莲生跟条泥鳅似地左闪右躲:“三弟你敢打我,小心阿芷一会拿了笤帚过来抽你。”
“来了正好,也该让温姑娘好好管教下你。”
见两人追赶着打闹起来,宴星渊站在那儿只静默瞧着。他方才问完那句话,见着凉烟的反应,有庆幸,也有几丝隐晦的失落,却也说不上是为着什么。
营帐外头越来越热闹,没过多久便有人掀了帐幕笑盈盈行进来,是江泔,他目光在打闹的两人身上稍一逡巡,定在凉烟身上。
“给我们带来了希望的小兄弟,外头大家伙设了酒宴,正等着你呢。”
江泔与营里其他将领比,没那般粗犷,要多一分儒雅,笑起来也是和煦模样,显得更易亲近。两人止了打闹,墨莲生回给江泔一个笑脸,热情打起招呼。
凉烟却是笑不出来,只冷淡应声:“多谢,这就来。”
营帐的环境,比训练营那边还要差上许多,一堆堆篝火烧起来,上面烤着战马及一些简单的菜汤,酒是直接一坛坛摆在地上,那些将士们明日还要打仗,纯粹是为了热闹才端着大碗倒上一碗酒,并无人真正去喝。
倒是凉烟和墨莲生面前,摆的酒坛子多到将他们都围起来了,有将领倒了一大碗酒,递至凉烟面前。
她不会喝酒,但见着将士们因有了粮食而振奋不已,一个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未去歇下,而是聚在这里向她致谢,这酒若是不喝,着实是对不起众人的这份盛情。
闭了眼扬起脖子直接就胡乱咽下去,呛得凉烟嗓子都快要烧起来了,随着酒水下肚,腹里也开始烧起来。
将士们是分批次一饮而下,喝完便将碗猛力一摔,紧接着又是一碗酒送到凉烟面前,另一批士兵随着凉烟一饮而尽。
几碗下肚,凉烟只觉得浑身都热得发烫,整个头也晕晕乎乎到意识混沌。
第五十七章
凉烟端着刚满上的一碗酒, 继续往嘴边送, 腕上一热, 有人拦了下来。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摇晃, 凉烟定定瞧过去辨认了良久, 这才看出是宴星渊,冲着他眯起眼笑:“二哥,你怎么有三个头啊?”
手上一轻, 碗被拿走,宴星渊似乎在说话, 凉烟侧过耳去,有声音在回旋,但她脑子里浆糊一片, 辨不出在说些什么。
眼见凉烟坐在原地开始摇摇晃晃,墨莲生站起身喝下三大碗酒,和将士们简单说上几句后,人群纷纷起身退去。
宴星渊将凉烟从地上拉起,她醉了酒之后, 整个人软绵绵的歪靠过来,眯缝着眼, 嘴角一直噙着笑, 面颊酡红,看起来竟有几分娇艳,宴星渊不再看她,将人架着送往营帐。
“我去拿壶热茶过来。”温芷说完转身往后勤营帐行去。
墨莲生赶忙追上:“天黑灯火微弱, 我陪着你。”
“你先去帮忙搭个手。”
“有二弟在就行,我更担心你,天这般冷,我不牵着,阿芷该冻手了。”
宴星渊加快脚步,进了营帐,将那两人腻歪的话语隔开,刚松开手想将凉烟放至地铺上,她却自己仰头笑着甩手而去,在营帐内摇摇晃晃转着圈。
凉烟瞧向了营帐内案桌上的笔,踉踉跄跄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放进砚台里去沾染墨汁,墨汁被搅得四下飞溅,弄脏了她纤细的皓腕。
宴星渊抬手捉住她捣乱的手,心道日后再不能让阿桑碰酒,他和墨莲生醉了,只是安静睡过去,她醉了却是比平日要好动得多。
凉烟咯咯笑着,抬了笔对着宴星渊的脸,声音拉长:“我要帮你描眉,描眉,将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瞧着这幅模样的凉烟,宴星渊升腾起怪异之感,定住她的手腕不让动。
凉烟眼见笔画不过去,一时急了,明明一直笑着的,眼下又开始咧了嘴就哭。
“我要描眉,你不让,呜呜,坏人,你是坏人,讨厌你。”
见人只一瞬又哭得抽抽搭搭,真有豆大的泪珠往外滚,宴星渊黑着脸松了手,将脸凑过去:“来,阿桑,让你描眉。”
凉烟还在掉泪,却又翘着唇笑起来,又哭又笑地执着笔在宴星渊面上画起来。
墨莲生一手提了茶壶,另一手牵着温芷,进了营帐瞧见那两人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壶里的水都要泼了去,温芷急忙将茶壶给抢过来。
“营帐里弄点热茶多不容易,你就这样糟践。”
温芷刚说完,抬眼瞧见了正扭头看过来的宴星渊,一时没忍住,也扑哧笑出声。
宴星渊那本就浓密的眉毛,在凉烟拿笔不断涂抹之下,又粗又黑,如两条歪歪扭扭的毛毛虫挂在眼睛上面,本是丰神俊朗的一张脸,此刻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二弟,你……哈哈哈,一会功夫不见,哈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凉烟得偿所愿画了个尽兴,已经不哭了,笑得格外灿烂,宴星渊见之便也随着心情舒朗起来,只是这幅模样,还是不愿被旁人笑话的。
“将茶水留下来,你和温姑娘先去歇着,阿桑我来照看到他入睡就行。”
墨莲生不仅没走,反而行过来围着宴星渊转圈:“二弟,你这眉毛怪别致啊。”
宴星渊不瞧墨莲生,只朝一旁放下热水的温芷道:“温姑娘,莲生还得交由你来将他领走了。”
墨莲生眉飞色舞地笑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自己可以走,别使唤我家阿芷。”
墨莲生和温芷离开了,凉烟还是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眼下扔了笔,又开始半个身子趴在案桌上翻滚,一边滚还一边嘟囔着床榻好硬。